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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劫台的雾气突然翻涌得更急了。

墨羽的鞋尖刚触到台心那方刻着轮回纹的青石板,幽光便如活物般缠上他的脚踝。

那不是寻常灵气,更像无数冰凉的手指在往他识海深处钻,每一寸灵脉都在抽痛。

他咬着牙,额角的血珠顺着下颌砸在石面上,溅起细小的幽蓝星火——这是忘川幕在吞噬他的灵识。

“三息!”白若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符师特有的清亮,却因急喘破了音。

她的指尖在虚空连点七下,金纹从她袖口涌出,在墨羽脚下织成一张光网。

定魂符阵的金光与幽光相撞时腾起青烟,像沸水泼在雪地上,“再忍忍,我把镇魂诀的咒文改了三版,这次……这次一定能——”

话音未落,林远萧突然闷哼一声。

墨羽余光瞥见那抹月白裙角晃了晃,林远萧的身子歪向一侧,右手死死攥住腰间的玉佩。

他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泛着青灰,嘴角挂着血丝,可眼底却亮得惊人:“那不是禁制。”他声音发哑,像是喉咙里塞了团浸血的棉絮,“是因果,被封了三百年的因果。”

幽光突然暴涨。

墨羽眼前的雾气凝成碎片,碎片里浮起无数重叠的影子:穿粗布短打的少年在井边打水,发间插着野花的少女踮脚替他擦汗;披玄色道袍的男子跪在断碑前,碑上“知远”二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还有个浑身浴血的人举着半截青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

“知远。”墨羽轻声唤道。

这两个字像钥匙般捅开了什么。

幽光里的影子突然清晰起来:那是座被火烧成废墟的庭院,他自己(或者说另一个“他”)抱着具染血的躯体,青铜镜碎在脚边,镜面映着他左眼角的红痣,和怀里人眉骨间的暗红魔纹。

“阿灼……”他喉头发哽,指尖不受控地抬起来,穿过翻涌的幽光,直朝祭坛中心那团暗金色的光团抓去。

“别碰!”白若薇尖叫。

她的符阵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金纹如活蛇般缠住墨羽的手腕,“那是镜心残骸!典籍里说,碰了它的人会被前世执念啃得体无完肤,连魂魄都会被——”

但墨羽的指尖还是触到了那团光。

凉意顺着指尖窜遍全身。

他看见自己跪在雪地里,怀里的人正往他手心里塞半块桂花糕;看见自己在药庐外偷摘桃花,被个穿素裙的姑娘拿药杵追着打;看见自己在映劫台的月光下,替某个总板着脸的侍女系歪了的发带——所有记忆都裹着蜜,甜得发苦,可最后那幕却像被泼了浓墨:

“镜奴的情,是引。”玉清婉的声音从云端落下,“用他的七情喂饱忘川幕,仙子历劫时才不会被红尘迷了道心。”

“可他也是人。”另一个声音在哭,是灵雪瑶?

“他会疼,会怕,会——”

“所以要换。”玉清婉的声音冷得像冰锥,“每百年换个新的镜奴,旧的……”

记忆突然断裂。墨羽的笑容慢慢变了。

白若薇的符阵金纹开始扭曲。

她看见墨羽的左眼角渗出幽蓝血丝,原本清亮的眼瞳里浮起层白雾,那是灵识被侵蚀的征兆。

她急得咬破了舌尖,鲜血滴在结印的指尖,符阵骤然亮了三倍:“小羽!你醒醒!那是心魔劫!你想想咱们在膳堂偷烤红薯被首座抓包,想想你替我挡的那道雷——”

“阿灼。”墨羽突然开口,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玉,“我找到你了。”

林远萧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望着墨羽的侧脸,喉结动了动。

那个总爱逗他说“林师妹的胭脂比我擦得还匀”的少年,此刻眉眼间竟有几分与他镜中幻象重合的狠戾,可眼底又浮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他伸手按住心口,那里还留着方才被因果之力震伤的灼痛——原来他梦里的火海不是预兆,是回忆。

祭坛中心的光团突然裂开道缝。

半截青铜镜柄从中掉出,表面刻着的“映劫”二字还在淌血。

墨羽弯腰拾起它,指腹擦过镜面残留的碎纹,像是在抚摸谁的脸。

“原来我不是范例。”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笑,“我是灯芯。用情做油,用劫做火,烧了百年,就为了照亮仙子们的道。”

白若薇的符阵“砰”地碎成金粉。

她踉跄着扑过去,却被一道无形屏障弹开,额角撞在青石板上,血珠顺着鼻梁往下淌:“小羽!你不能——”

“我能。”墨羽转头看她,左眼里逆命之瞳的纹路正在流转,“因为我终于知道,是谁在替我数着每道情劫。”他举起镜柄,镜面碎纹里映出林远萧的影子,“知远,你藏得真好。”

林远萧的手不受控地抖起来。

他望着墨羽手里的镜柄,突然想起小时候在魔渊边捡到的半块残镜,想起师傅说“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上面的纹是‘映劫’”。

原来他不是卧底,是——

“咳。”他突然弯下腰剧烈咳嗽,鲜血溅在月白裙角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趁墨羽被白若薇的哭喊吸引注意力时,他悄悄摸向腰间的锦囊。

锦囊最深处躺着枚传讯玉符,是魔修势力给他的最后通牒:“若探得镜奴秘密,即刻引爆。”

玉符的棱角硌着掌心。

林远萧望着墨羽被幽光笼罩的背影,想起他替自己挡暗箭时说的“林师妹细皮嫩肉的,哪能沾血”,想起他逗弄婴儿时眼里的光。

他的手指在玉符上顿了顿,最终将它攥得更紧——不是现在。

幽光突然开始收缩。

映劫台的雾气退成细流,汇入镜柄的碎纹里。

墨羽的眼神慢慢清明,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镜柄,又抬头看向林远萧。

后者慌忙别过脸,假装整理被血染红的裙角。

“该回去了。”墨羽说,声音又变回了熟悉的清朗,只是左眼角的红痣比往常更艳,“首座该发现咱们私闯禁地了。”

白若薇抽抽搭搭地爬起来,符纸撒了满地。

她蹲下去捡,却在摸到某张符时顿住——那上面不知何时多了行血字:“镜奴第九十九劫,需以情破局。”

林远萧走在最后。

他望着墨羽的背影,掌心的玉符还在发烫。

月光照在他眉骨上,那里隐约有暗红纹路闪过,像被风吹散的云。

林远萧的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传讯玉符的棱角在血肉里压出青白的痕,那是魔渊势力烙在他骨血里的最后通牒——若镜奴失控,即刻引爆,连玉瑶宗的映劫台都要炸出个窟窿。

可当他抬眼,正对上墨羽睁开的那双眼睛时,所有关于“执行密令”的念头突然碎成了齑粉。

左瞳赤纹如熔金流淌,右瞳银线似寒星坠海,逆命双生瞳的光映得林远萧眼眶发酸。

他想起幼时在魔渊边捡到的半块残镜,镜中偶尔会浮现模糊的影子:穿素袍的少年蹲在桃树下,把沾着露水的桃花别在另一个人发间。

此刻这双眼睛里,竟有与那影子重叠的温柔,像春风化了他心口积了二十年的冰。

“知远。”墨羽开口,声音比从前多了几分沉哑,却依然带着他熟悉的温度,“你的伤……”

林远萧喉间一甜,鲜血又涌到嘴边。

他慌忙别过脸去,用袖口掩住,却听见墨羽低低的叹息。

那声叹息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他藏在月白裙下的壳——原来他总爱替自己整理歪掉的发带,总说“林师妹的手该用来画符,不是擦药”,哪里是单纯的热心?

分明是从千年前就刻在魂魄里的牵挂。

“轰——”

映劫台突然剧烈震动。

墨羽的手穿过幽光,稳稳扣住那截青铜镜柄的刹那,整座祭坛的青石板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九百道若有若无的呜咽从地底翻涌而出,像是无数被压在记忆深处的叹息终于寻到了出口。

白若薇被震得踉跄,符纸从袖中簌簌掉落,却在抬头的瞬间,看见那些悬浮的幽光正顺着墨羽的手臂往上爬,像久别重逢的孩子扑向母亲。

“是情劫残念……”她声音发颤。

作为符阵弟子,她曾翻遍玉瑶宗典籍,上面说每任镜奴被替换时,未燃尽的情丝会被封印在映劫台,化作幽光滋养仙子的道心。

此刻那些幽光却在围着墨羽打转,最前端的几缕甚至轻轻蹭着他的指尖,像在撒娇。

墨羽的指尖沁出冷汗。

镜柄入手的刹那,无数画面如潮水倒灌:他跪在玉清婉面前,素袍下摆沾着未干的血,“我愿做镜奴,用七情喂忘川幕,换仙子们记得人间有爱。”;他站在药庐外,被灵雪瑶举着药杵追打,发间的桃花落进她的发绳里;他抱着浑身是血的阿灼,碎镜映出两人眼角相同的红痣,“等我焚尽这九百道劫,我们就去看云海尽头的桃花。”

“原来我不是第九十九任。”他低笑,指腹抚过镜柄上“映劫”二字,“我是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

幽光突然坍缩成一道流影,“唰”地没入他心口。

白若薇看见他胸前的衣襟泛起微光,像有团小火苗在皮肤下跳动。

林远萧的手不自觉地抬起来,又在半空顿住——他想触碰那团光,想确认眼前人是否真实,可又怕这一碰,所有温暖都会像晨雾般消散。

“小羽?”白若薇试探着唤他。

她的符纸散了满地,其中一张飘到墨羽脚边,上面的血字“镜奴第九十九劫,需以情破局”被震得模糊,却在接触到他影子的瞬间,突然渗出新的血珠,“第九十九位仙子动情之日,便是你归来之时。”

墨羽低头,看见自己掌心残留的光痕。

那是幽光坍缩时留下的印记,形状竟与记忆里阿灼眉骨间的魔纹如出一辙。

耳边突然响起自己的声音,带着千年岁月的沙哑:“别害怕,这一世,我们不做灯芯。”

林远萧的玉符“啪”地掉在地上。

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手,终于明白师傅说的“你娘留的残镜是引”是什么意思——那不是引他入魔的饵,是引他回家的灯。

他弯腰去捡玉符,却在抬头时撞进墨羽的目光。

那双逆命双生瞳里没有千年的沉重,只有劫后余生的释然,“知远,这次换我护着你。”

“谁要你护?”林远萧别过脸,耳尖却红得滴血。

他捡起玉符,指腹轻轻一碾,脆裂声在映劫台回荡。

魔渊的密令、卧底的身份、那些在深夜里啃噬他的不安,此刻都随着玉符的碎片,散进了风里。

白若薇蹲下身捡符纸,指尖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

她翻开最底下的符,发现背面多了行小字,是用她的符笔写的:“明日卯时,膳堂后巷,灵雪瑶留。”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故意模仿她的笔迹,可最后那个“瑶”字的钩,和灵雪瑶总爱画的桃花瓣一模一样。

“该回去了。”墨羽伸手拉她起来,指尖的温度烫得她缩了缩手。

他左眼角的红痣比从前更艳,像是被千年情劫染透的朱砂,“首座要是知道咱们私闯禁地……”

“我、我去收拾符纸!”白若薇猛地抽回手,蹲得更低了。

她瞥见墨羽心口的光痕又亮了亮,像在回应什么。

林远萧走在最后。

月光漫过他的肩,眉骨间的暗红魔纹若隐若现。

他望着墨羽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时候在魔渊边做的梦:火海里有个人抱着他跑,边跑边喊“阿灼别怕”,而他自己,正用沾血的手替那人擦脸上的灰。

原来不是梦,是刻在魂魄里的——归期。

回到玉瑶宗时,夜已经深了。

墨羽站在自己的小院里,望着窗纸上跳动的烛影,摸了摸左眼角的红痣。

心口的光痕还在发烫,像有团火要烧穿他的皮肉。

他想起记忆里最后那幕:阿灼在他怀里断气前,用染血的手指在他掌心画了个圈,“等你回来,我们去看桃花。”

案几上的《凡俗百态图录》被风掀开了一页。

墨羽走过去,刚要合上,左眼突然一阵灼痛。

他捂住眼睛,指缝间漏出赤光,在图录上投下个影子——是半块青铜镜,镜中映着的,是玉清婉转身时,发间那朵快要枯萎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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