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墨玉王座上,妖皇“淮恒”——那躯壳下真正的灵魂,神尊临昭——指尖正捻着一份流光溢彩的天界请柬。
金箔为底,祥云纹路,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尊贵与喜气。
上面清晰地写着:恭请妖皇淮恒,莅临许渊神尊与慕湘公主结缡大典。
“许渊……”
临昭的薄唇无声地开合,吐出这个名字,却带着冰棱相撞的寒意。
指尖猛地收紧,坚硬的请柬边缘瞬间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骤然爆开的剧痛万分之一。
“你娶那魔女林玉的女儿做什么?!”
无声的质问在心底咆哮,如同困兽的嘶吼。
一股混杂着不解、愤怒与深入骨髓的憎恶,瞬间冲垮了他刻意维持千年的平静面具。
思绪,不受控制地被拽回了那个鲜血淋漓、紫光飞散的夜晚——凌清池畔,魔音贯耳,天地失色。
“于……兮……?”
那摧魂夺魄的箫魂笛音戛然而止,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
临昭混乱翻腾的识海,仿佛被万载寒冰瞬间冻结,一丝清明艰难地破冰而出。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景象,成了他此后千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是她!
是于兮!
她正缓缓地、以一种决绝而凄美的姿态向后倒去。
没有狰狞的伤口,没有喷涌的鲜血,但她的身体,从胸口被无形力量贯穿的地方开始,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
点点纯净而哀伤的紫色神光,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星屑,正疯狂地从她体内逸散出来,带着她生命的温度,迅速消融在冰冷的夜风里!
“不——!!!”
那不是人类的嘶吼,那是濒死凶兽绝望的哀鸣!
临昭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在那片象征着生命流逝的紫光彻底消散前,将那个变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死死地、紧紧地箍在怀里!
触手所及,是刺骨的冰冷!
是生机飞速抽离的虚无感!
“于兮!看着我!看着我!”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滚烫的泪水混着之前激战留下的血污,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砸在于兮那张正在变得模糊不清的脸上。
“坚持住!听见没有!一定有办法!垠玄!许渊!他们一定有办法!我现在就带你走!”
他语无伦次,试图将她抱起,逃离这绝望之地。
然而,怀中那曾经鲜活温暖的身体,此刻轻飘得如同最脆弱的泡影,仿佛只要他稍微用力,就会彻底化为乌有。
“没用的……临昭……”
于兮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
“箫魂笛……直毁本源……我……不行了……”
“不!不要说!求你别说!”
临昭疯狂地摇头,拒绝接受这残酷的现实,血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世界在他眼中只剩下怀中这片正在消逝的紫色微光。
“你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去找他们!现在就……”
他徒劳地想要动作,却被于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冰凉的手指猛地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微弱的力量,此刻却像铁钳,死死地定住了他。
“临昭……”
她的眼神在生命的尽头,竟异常地明亮起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澈和难以言喻的温柔,深深地、深深地望进他慌乱、痛苦、充满血丝的眼底深处,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我为什么……从不与其他神君一样……尊称你为‘神尊’吗?”
她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用那微弱却清晰得如同烙印般的声音,缓缓诉说着。
这是她埋藏了数千个春秋的心事,是她用尽一生守护的秘密,是她在这生命烛火即将熄灭之际,唯一能交付的、最沉重的礼物。
“回想……我们相识……已有数千个春秋了……比这漫天星辰……还要久远……有一句话……我藏在心底……从未敢言……”
“别说了……于兮……求你别说了……”
临昭心如刀绞,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徒劳地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填补她正在崩解的本源。
他的哀求卑微而绝望。
于兮却固执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在那片逸散的紫光映衬下,她苍白透明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极淡、却温柔到极致的笑意。
她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光壁垒,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其实……我喜欢你啊……”
她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飘渺,“从第一次……在瑶池畔……遇见那个意气风发、笑得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少年神君开始……就觉得……你与所有人都不同……只想……离你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以为……数千年的陪伴……并肩作战……把酒言欢……你看得见我眼中的光……听得懂我未说的话……我以为……时光那么长……长得足以……消磨掉所有的距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会……”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同退潮的海浪,带着无尽的遗憾,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可终究……是……我错了……”
“你——”
“什么……都不知道……”
“轰隆!”
仿佛一道九天玄雷在临昭的识海深处炸开!
将他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知瞬间劈得粉碎!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石雕,只能呆呆地、茫然地看着怀中即将彻底消散的女子。
数千年……于兮?
喜欢他?
那个在他意气风发时含笑倾听、在他肆意闯祸后默默收拾残局、在他失意落寞时安静陪伴、在他浴血奋战时坚定守护在他身侧的于兮?
那个被他视为最知心的挚友、最信赖的伙伴、如同骨肉至亲般存在的于兮?
无数被他忽略的细节,如同被无形的手从记忆深处强行翻出:她看向他时眼中偶尔闪过的、被他误以为是关切的光;她欲言又止时微微抿起的唇;他无意间靠近时她瞬间泛红的耳廓;他提起旁人时她眼中那转瞬即逝的黯淡……
原来……那不是错觉!
那不是单纯的友谊!
那些被他习以为常、甚至视作理所当然的温柔与陪伴,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带着迟来数千年的悔悟,狠狠捅进他的心脏,反复绞动!
他从未想过!
一丝一毫都未曾察觉!
巨大的震惊、排山倒海的愧疚、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尖锐、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名为失去的痛楚,瞬间将他彻底吞噬、淹没!
“对……对不起……于兮……”
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除了这苍白无力的道歉,他竟找不到任何言语来表达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混乱与悔痛。
如果……如果他曾有一刻察觉……如果他不是那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的陪伴……他一定会……一定会……
于兮读懂了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歉疚和慌乱。
她吃力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手。
那冰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去他脸颊上滚烫的血泪。
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稀世珍宝。
“别……道歉……”
她的声音轻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和包容一切的豁达,“临昭……你很好……真的……很好……正直……坦荡……重情……重义……你从没有……做错过什么……”
“喜欢……本就是……一个人的事……”
她的目光温柔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痛苦的模样也一同刻入即将消散的灵魂里,“是我……心甘情愿……你没有义务……必须回应……你没有错……”
她凝视着他,眼神温柔而澄澈,仿佛穿透了他此刻的狼狈,看到了那个让她倾心数千年的灵魂。
对她而言,深爱一个人,从来不是占有,不是索取回报。
而是倾尽所有的心力,护他周全,看他展颜,哪怕……最终站在他身侧分享喜悦的,永远都不会是自己。
“其实……我很高兴……”
于兮的唇角,极其艰难地、努力地向上弯了弯,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欣慰,尽管这欣慰背后是无尽的酸楚。
“我知道……你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为你高兴……”
那短暂的笑容如同昙花一现,迅速被更深沉、更浓烈、无法掩饰的巨大失落彻底覆盖。
那失落,像无底的深渊,吞噬了最后的光。
“只可惜……那个人……终究……不是我……”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瞬间,于兮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最后的轮廓!
如同燃尽的星辰,点点璀璨的紫色星辉,带着她最后的气息、最后的温度、最后未尽的言语和情愫,如同挣脱了最后束缚的萤火,争先恐后、义无反顾地从临昭徒劳紧抱的双臂中逸散出来!
它们温柔地、带着最后一丝眷恋,拂过他沾满血泪的脸颊,掠过他绝望伸出的指尖,最终,飘向那片深邃无垠、冰冷无情的夜空,融入了凌清池氤氲的水汽与遥远的星光之中,再无一丝痕迹可寻。
“于兮——!!!”
一声绝望到撕裂灵魂的嘶吼响彻云霄!
临昭猛地扑向那片虚无,双手疯狂地抓挠着空气,却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什么都没有了……连最后一点属于她的温度,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再见了……临昭……”
一声若有似无、如同叹息般的低语,仿佛是从九天之上、又像是从他破碎的心底最深处传来,带着永恒的眷恋与最终释然的疲惫,消散在呜咽的风里。
“或许……星河流转……我们……终有……重逢之日……”
最后一句,轻得如同梦呓,被夜风彻底揉碎,不留一丝回响。
“啧啧啧……真是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啊。”
突兀的、带着残忍戏谑的掌声打破了死寂。
林玉,那个一手导演了这场悲剧的魔女,从藏身的阴影处悠然踱步而出。
她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如同毒蛇欣赏猎物垂死挣扎般的愉悦笑容,红唇勾起冷酷的弧度。
“好一场情深不寿,生死相许的大戏!看得我都……差点感动得流泪了呢。”
她的声音甜腻而刻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你——!!!”
临昭猛地抬头!
那双赤红的眼眸,此刻已不再是人类的眼瞳,而是燃烧着足以焚毁三界六道的滔天业火!
那目光中的恨意,浓稠如实质,死死锁住林玉,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想扑上去将这个恶魔撕成碎片!
然而,箫魂笛残留的毁灭性魔力仍在肆虐他的经脉,本源重创带来的极度虚弱,让他刚撑起身体,便如同被抽去所有骨头般,重重地、屈辱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咳……”
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溢出。
千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重叠。
临昭猛地从回忆的深渊中挣脱出来,大口喘息着,仿佛溺水之人。
妖皇华丽冰冷的玄冥宫寝殿重新映入眼帘,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凌清池的水汽和那令人心碎的紫光。
他依旧坐在墨玉王座上,手中紧紧捏着那份烫金请柬。
只是此刻,那请柬已被他无意识中攥得扭曲变形,边缘深深嵌入了掌心,一丝暗红的血线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黑色地砖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花。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象征着天界喜事的请柬,看着自己沾染的血。
许渊要娶慕湘……林玉的女儿……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受伤般的低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刻骨的冰冷和滔天的恨意。
他顶着妖皇淮恒的身份苟活于世,在这污浊的妖界蛰伏千年!
若非当年为了寻找复活于兮之法,几乎耗尽本源,以至于连自己的本命神器碧波刃都因力量不稳而难以完全掌控,他何须隐忍至今?
他早就杀上天界,让那个如今端坐天后之位的魔女林玉,血债血偿,魂飞魄散!
于兮……她的紫萦剑……他寻回来了。
可那柄曾在她手中光华万丈的神剑,如今只是一件冰冷的遗物。
因为那份深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愧疚——对于她数千年无声的付出,对于她至死方休的告白,对于自己那迟钝到无可救药的浑然不觉——他无法将紫萦剑留在身边。
那柄剑,会时时刻刻灼烧他的灵魂。
最终,他将剑交给了如今身为怡鸢的凤弥。
让紫萦剑,像于兮曾默默守护他一样,去守护那个天真懵懂、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凤弥。
这或许,是他能为于兮做的,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然而,于兮死前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他的神魂之上,折磨了他整整千年!
过往的种种,每一次想起,都如同昨日重现,清晰得令人窒息,每一次都让他从最深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喜欢是一个人的事……”
“你没有错……”
“只可惜……那个人……终究……不是我……”
这些话语,连同她消散时那温柔又绝望的眼神,构成了他永恒的炼狱。
如今,这份来自天界的、象征着喜庆与结合的请柬,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未曾愈合的旧伤之上!
它提醒着他最惨痛的失去,提醒着他最深的无力,更提醒着他最刻骨的仇人——林玉!
而许渊,他曾经信赖的同袍,竟要娶那个魔女的女儿!
“砰!”
一声闷响!
临昭(淮恒)的手掌猛地拍在坚硬的墨玉扶手上!
狂暴的妖力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那以坚硬着称的墨玉扶手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细小的碎屑簌簌落下!
整个玄冥宫大殿都仿佛在这股暴戾的气息下微微震颤!
殿外侍立的妖侍们感受到那恐怖绝伦的威压,瞬间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他死死盯着手中那扭曲变形的请柬,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双妖异的眸子里,翻涌着比九幽深渊还要冰冷的恨意,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烧殆尽的痛苦火焰。
星河流转,终有重逢之日?
呵……
在复仇的烈焰燃尽仇敌的血肉与神魂之前,他临昭,永堕无间,亦不回头!
许渊的婚宴?
林玉女儿的喜事?
好,很好!
他“淮恒”,定会备上一份……让整个天界都“铭记”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