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力而为。”对方的声音平静无波，只吐出这四个字。
“什么？”凤弥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捏着笔杆的手指微微一顿。
“你神力不稳，让你看这些，是望你多参照其中法门修炼。”本以为他不会再理会，谁知那清冷的嗓音再次响起，竟是在向她解释？‘他为何要解释？’凤弥心头掠过一丝诧异，将手中把玩的白玉笔轻轻搁在案上，目光毫不避讳地投向静坐于不远处的身影——神界尊贵的战神，许渊。
“如此看着本尊做什么？”许渊并未睁眼，却似早已洞察她的视线。
“没…没有。”被当场点破，凤弥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随即别开视线，小声嘟囔着，“你有什么好看的！”然而心底却不得不承认，那张清俊绝伦、恍若寒玉雕琢的面容，确实担得起神界众女君的倾慕。清风拂过殿内，几缕墨发在他颊边轻扬，更衬得那闭目凝神的姿态沉静如渊。
“你说呢？”许渊依旧闭目，只丢下这意味不明的三字，便再无下文。
凤弥一怔。若是临昭在此，被她这般盯着，早该得意洋洋地自夸“自然是本君长得好看”了。想到临昭那副张扬模样，她险些笑出声，连忙抿唇忍住。
虽说她天性不喜拘束，更厌烦被强行按头做事，但此刻凤弥心情莫名轻快了几分。况且许渊所言不虚，这些典籍对她确有裨益。她总不会跟自己过不去。于是，她重新拣起一卷泛着古旧光泽的竹简，指尖划过冰冷的简片，再次凝神细读。
日影在书页上悄然挪移。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一片静谧，只闻窗外微风穿过樱林的簌簌声。原本端坐案前的少女，眼皮渐渐沉重，小脑袋一点一点，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直直朝着前方的紫檀木案几栽去！
“咚！”额角撞上硬木的闷响伴随着骤然袭来的痛感将她惊醒。她揉着撞红的地方，心中懊恼：‘怎么又睡着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她飞快地瞥向许渊的方向。那人依旧端坐如松，双目紧闭，气息沉凝，仿佛隔绝了周遭一切。凤弥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午后的阳光穿过雕花木窗，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带着樱瓣的淡香涌入，轻柔地拂动着许渊垂落鬓边的发丝。他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凛冽寒气，在沉静的修炼中似乎也柔和了几分，显出一种罕见的、令人心折的安宁。
凤弥被方才的意外搅得全无看书的心思。她索性单手支颐，目光再次肆无忌惮地落在许渊脸上。不得不佩服那些女君的眼光，这般安静的他，的确赏心悦目。然而，忆起过往种种，她心底那点刚升起的好感瞬间被掐灭——她才不会轻易原谅他！目光不经意扫过案上那支剔透的白玉笔，一个带着恶作剧意味的念头倏地冒出：不如……
她放下竹简，悄然拿起那支笔，屏住呼吸，像只灵巧的猫儿般，踮着脚尖，一步一步朝闭目凝神的战神挪近。平日里威严冷峻、生人勿近的面容近在咫尺，凤栖甚至能看清他长睫投下的淡淡阴影。若非神界皆知他的身份，谁能想到这宛如水墨画卷中走出的清雅男子，竟是执掌杀伐、令三界闻名的战神许渊？
凤弥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那一丝莫名的悸动，屏息凝神，笔尖微颤，正欲朝那张完美得过分的脸上落墨——
一只冰冷的手，如铁钳般骤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凤弥的心猛地一沉。殿内再无旁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果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倏然睁开，直直撞入她的视线。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刺骨的寒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连带着握住她手腕的指尖也冰冷彻骨。凤弥僵在原地，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还是更喜欢那个闭着眼、显得不那么危险的许渊。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他不会是想冻死我吧？那我岂不是成了神界第一个被冻死的上神？’
“许渊…你……醒了啊！”
凤弥干巴巴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真没想到——”
许渊的视线缓缓扫过她手中的笔，薄唇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让人心头发冷的弧度，“凤弥上神，你竟有如此闲情逸致？”
“我…我才没有！”
凤弥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本以为会有一番挣扎，谁知对方竟轻易松开了。微风吹拂，两人之间一时只剩下无声的对峙。许渊鬓边一缕墨发被风撩起，拂过他的下颌。
凤弥脑中灵光一闪，几乎是本能地，她飞快地将笔杆伸了过去，并非笔尖，而是用光滑的笔杆一端，试图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拨回他耳后。这动作一半是为了缓解这要命的尴尬，转移彼此的注意力；另一半……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那一瞬间掠过心头的、想要抚平那缕乱发的冲动。
许渊身形微动，似乎要避开。
“许渊——别动！”
凤弥抢在他动作之前急急出声，语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你……你别多想！我只是看到风把你头发吹乱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她那点小心思，岂能瞒得过眼前这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许渊显然并未相信这拙劣的借口，但他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并未深究。他侧过身，目光投向敞开的雕花木窗，修长的手指对着虚空轻轻一拂——
“哐当。”窗户应声而合，隔绝了外界的微风与樱瓣。
“你这是？”凤弥一愣，他竟……信了？
“不是说有风？”许渊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现在没有了。”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无事发生，你可以继续“看书”了。
凤弥脸颊微烫，知道终究瞒不过他。“哦……”她讪讪地应了一声，握着那支惹祸的笔，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溜回自己的案几旁。
（二）
与此同时，林溪殿外。
于兮翩然落下云头，一眼便瞧见了殿前侍立的碧晨。碧晨也看见了她，恭敬地躬身行礼：“于兮神君。”
“神君可是来寻殿下？”碧晨自然地询问。
于兮微微颔首：“临昭，在吗？”
“殿下并未在林溪殿内。”碧晨顿了顿，似乎猜到于兮接下来的问题，补充道，“不过依小神看，殿下此刻多半在洛溪林。神君不妨去那里寻寻，或许能得见殿下。”
“多谢。”于兮道了声谢，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朝着神界那处以幽静溪流和奇石闻名的洛溪林飞去。
（三）
净渊殿内，时间在无声流淌。
许渊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不远处伏案而眠的少女身上。他起身，玄色衣袍拂过光洁的地面，本欲径直离去，却在经过凤弥案几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面前仅翻完的一卷竹简，唇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弧度。
“这般长的时间，就看完一卷？”清冷的低语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嫌弃。随即，他宽大的袖袍对着少女的方向轻轻一扬。一件素白如雪、质地柔软的长袍凭空出现，无声地覆在了熟睡的凤弥身上，隔绝了殿内微凉的空气。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迈步走出殿门，立于廊下。满树粉白的樱花在微风中摇曳，落英缤纷。他凝望着这片绚烂，深邃的眼眸中却无半分欣赏，只有一片沉凝的思虑。
自初见凤弥，他便隐隐察觉她体内神力流转有异。为印证心中猜想，他顺势封了她神力探查。果不其然，一股极其隐晦、深沉如墨的魔力被发掘出来，深藏于她的神源深处，其隐秘程度，竟连垠玄、临昭这等修为都未能察觉！方才，就在少女陷入沉睡的片刻，她的眉心处，极其短暂地浮现出一抹暗红如血的奇异花瓣印记，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但许渊看得分明——赤墨莲！
这世间，能种下此等封印的，唯有一人——八千年前被主神封印的魔尊，萧问！
消失了八千年的禁忌秘术，竟重现于世！幸而萧问本体封印未解，实力未复，这赤墨莲的威力也远非全盛之时。许渊心中清楚，要解此印，唯有两条路：诛杀施术者萧问；或以远超封印本身的磅礴神力，强行将其化解。
“尊上。”锦煊处理完殿中事务，前来复命，却见自家尊上负手立于樱树下，望着纷飞的花瓣出神，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深沉。是为凤弥神尊？锦煊心中猜测，却只猜中了一半。
许渊被唤回神思，并未回头，只沉声吩咐：“锦煊，留守净渊殿。本尊去灵虚殿。”
“是。”锦煊垂首领命，不问缘由。话音未落，一道湛蓝神光已自净渊殿冲天而起，划破长空，直指垠玄神尊所在的灵虚殿方向。
（四）
洛溪林中，溪水潺潺，碧色如玉带蜿蜒。
临昭独自一人倚坐在溪畔的玉石桌旁，桌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白玉酒瓶。浓烈的酒香弥漫在清幽的林间，几乎盖过了草木的芬芳。他已不知喝了多久，只觉得眼前景物微晃，头有些发沉，却依旧执着地拿起一瓶，仰头灌下。清冽的酒液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衣襟。
“临昭。”一只温凉的手忽然覆上他持酒的手腕，阻止了他继续倾倒的动作。
临昭动作一顿，并未抬头，也未挣脱那只手，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于兮？”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
“你……还认得我？”于兮有些意外，松开了手。看他这副模样，本以为他已醉得不省人事。
临昭低低笑了一声，带着几分醉态的慵懒和调侃：“本尊只是有些头晕眼花，又不是失心疯忘了前尘，难道你要本尊把你们……都忘个干净不成？”他说的是“你们”，而非单指“你”。这二字，包含了太多故人与往事，于兮自然明了其中分量。
“我……”于兮一时语塞，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看着他被酒意熏染得微红的侧脸。
“你去过林溪殿了？”临昭放下酒瓶，忽然问道，语气随意，却带着了然。
“嗯。”于兮坦然承认，并未隐瞒。
“也对……”临昭了然地点点头，又摸索着拿起一瓶酒。
“你去哪？”见于兮似要转身，他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挽留。
“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于兮停下脚步，看着他反问，语气轻柔。
“嗯。”临昭应了一声，算是默许。他瞥见于兮在离他稍远的位置坐下，眉头微挑，带着醉意的不满，“坐那么远作甚？本尊旁边……没位置了吗？”
于兮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好。”她知道他不是玩笑，便依言坐到了他身侧的石凳上。临昭继续自斟自饮，于兮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身上。清溪流淌，落花无声，这一刻的静谧，让她觉得就这样守着他也很好。
“于兮。”临昭忽然停下动作，唤了她一声。他注意到了她专注的目光。
“嗯？”于兮回过神，看向他。
“没什么。”临昭对上她的视线，忽而展颜一笑，那笑容在酒意映衬下，竟有几分孩子气的纯粹，“只是……想唤一声你的名字罢了。”说完，又仰头饮下一口。
“临昭。”于兮也轻轻唤了他一声。不知他是否听见，他依旧喝着，没有回应。于兮并不担心他会醉倒。相识万载，她深知他的酒量远非凤弥可比。每次凤弥兴致勃勃带着她那清甜如水的“好酒”来林溪殿挑战，最终总能“赢”得临昭“酩酊大醉”，不过是那骄傲的战神殿下，在不动声色地纵容着那位小殿下罢了。
“你……在生气吗？”于兮望着他脸上染上落寞的侧影，轻声问道。临昭，你知道吗？有时凤弥的性子，与你真的很像。开心时要饮酒尽兴，难过时更要借酒消愁。今日这般光景，又有什么值得开怀畅饮的呢？多半是后者吧。那些她虽未亲历却已听闻的纠葛……你是在气凤弥未能察觉你的不悦，未能像你纵容她那般来安抚你？还是……在气垠玄神尊面前，她最终选择的教导者，不是你？个中缘由，或许只有你自己才真正明了。
“什么？”临昭手腕猛地一抖，酒液险些泼洒出来。他迅速稳住酒瓶，将其放回桌面，带着几分醉意的惊讶看向于兮。
“因为凤弥，有时与你真的很像。”于兮说出了心中所想。
“是吗？”临昭闻言，转过头，带着醉意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嗯。”于兮坦然地回视，给予肯定的答案。
“要喝点吗？”临昭的目光落在桌上琳琅的酒瓶上。
“不用了。”于兮浅笑着摇头。她深知临昭所饮之酒皆非寻常，否则这林间也不会弥漫如此浓烈的酒香，“你是知道的，我酒量浅薄，沾杯即醉。”
临昭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并未强求。于是，溪畔又恢复了之前的静谧。临昭一杯接一杯，任由酒意浸染思绪；于兮则安静地守在一旁，目光温柔而专注，仿佛要将这微醺的战神身影，连同这流淌的碧溪、飘落的花瓣，一同镌刻入心。
（五）
灵虚殿内。
“许渊？”垠玄看清来人，颇感意外，“你不是在净渊殿教导凤弥那丫头吗？怎有空来我这里？”他语气轻松，带着几分调侃。
“表象之下，另有乾坤。”许渊的声音沉凝，开门见山。
“不会吧？”垠玄心头一跳，一个念头浮现，‘莫非连你也觉得凤弥太过顽劣，束手无策了？’后面这句他并未出口。许渊所言本指萧问一事，垠玄却理解岔了。
“非也。”许渊吐出两字。垠玄明显松了口气，不是就好！然而这口气还未喘匀，许渊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你说什么？凤弥身上……有魔气？！”垠玄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或是许渊说错了。但许渊沉静如渊的目光告诉他，这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凤弥是根正苗红的上神，神力纯净，除非……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窜入脑海，他不敢再想下去。
“赤墨莲。”许渊缓缓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
“赤墨莲？！”垠玄瞳孔骤缩，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你是说……凤弥中了赤墨莲之印？！”那不是唯有魔尊萧问方能施展的、早已失传的禁忌封印吗？萧问被主神封印时，凤弥尚未降世！在此之前，他也从未在凤弥身上感受到丝毫魔气！垠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强自镇定，追问道：“难道……凤弥无法自如掌控神器，竟与此印有关？！”这背后的阴谋，远比他之前预想的要可怕深沉得多！
许渊沉默。这与他推测的结果一致。垠玄见他不语，心沉到了谷底，语气急促地问道：“有把握化解吗？”
八千多年光阴，于神只漫长的生命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记忆回溯，八千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主神以无上神力封印萧问，赤墨莲随之销声匿迹，魔器暗魂鞭、萧魂笛亦被相继封印，仅余血雨伞、暗影刀在魔界左护法扶婉、右护法纪舒之手。
如今赤墨莲重现于世，只有一个解释——封印萧问的结界，已经开始松动了！寻找那至关重要的“魔心”必须加快！若被魔界中人，尤其是那两位心思诡谲的护法抢先得手……后果不堪设想！这其中的凶险，无需多言，两人心中皆如明镜。
“有。”许渊的回答斩钉截铁，并非安慰，而是源自绝对实力的自信。
垠玄紧绷的心弦终于稍松，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你且安心在净渊殿助凤弥解除封印。搜寻魔心下落之事，交给我与临昭便是。”许渊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身形化作一道蓝芒，瞬息间消失在灵虚殿中。殿内，只余下垠玄紧锁的眉头和满室的凝重。窗外，神界的天空依旧澄澈，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