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沉默了。
他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却没喝,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同伟,你把他们交出去,就对了。”
他的声音,不再冰冷,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你亲手把这个最大的隐患给清除了。”
“你把套在你脖子上的那道枷锁,给亲手砸碎了。”
“这是好事。”
高育“良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真正的疼惜。
“你比我累。”
这句话,他说得没头没尾,祁同伟却听懂了。
高育良也有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门生。
可他的门生,大多是像陈清泉、肖钢玉那样,在体制内摸爬滚打,懂规矩,知进退的官员。
他们求的是利益交换,是政治前途。
而祁同伟的背后,除了这些,还拖着一个巨大的,由血缘和乡情构成的包袱。
那群来自祁家村的穷亲戚,他们不懂政治,不懂规矩,不懂利害。
他们只认一样东西——你祁同伟是我们的亲戚,你当了大官,你就得管我们。
这种淳朴的,近乎野蛮的乡土逻辑,才是最难应付的。
它就像一团黏稠的沼泽,稍有不慎,就能把人死死缠住,再也无法脱身。
“幸好啊……”
高育良叹了口气。
“幸好,没有闹出人命。”
“也幸好,这件事,是你第一个发现,亲手处理。”
“要是让你的那些政敌先拿到这个把柄,再捅到网上去……”
高育良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后果,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到时候,祁同伟就不是悬崖边上跳舞了,而是直接被人一脚踹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书房里,气氛彻底缓和下来。
一场暴风骤雨,消弭于无形。
“就像那个汉大帮。”
高育良话锋一转,提到了另一个层面。
“说实话,我以前,对你搞的这些拉帮结派的东西,是不屑一顾的。”
“我觉得,那是旁门左道。”
高育良的脸上,带着学者的清高。
“可现在看来,是我老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
“时代变了,游戏规则也变了。”
“你拉拢人心,聚拢人脉,把一个个师弟都拧成一股绳。”
“这份手段,这份格局,你比我强。”
这番话,让祁同伟有些错愕。
高育良看着他,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同伟,你知道吗?”
“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远在美国,我一年也见不到他几面。”
“我心里,是把你当成我的接班人来看的。”
“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是你,祁同伟!”
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祁同伟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的眼眶,再一次红了。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感动。
他一直以为,在老师眼里,自己只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却没想到,老师的心里,竟然藏着如此深沉的期许。
“所以,你绝对不能出事。”
高育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任何可能让你出事的人,任何可能让你出事的隐患,都必须被清除掉!”
“哪怕,是你的亲人!”
刚才那场暴怒,不是为了训斥,而是为了点醒。
是真正的爱之深,责之切。
“老师,我明白了。”
祁同伟重重地点了点头。
高育良欣慰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被打磨得愈发光亮的作品。
他站起身,走到祁同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事情处理好就行。”
“记住,程序一定要走对,别再让人抓住任何话柄。”
“至于你那些乡亲的扶贫问题,我来想办法。”
“是时候,敲打敲打吕州那帮人了。”
高育良的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寒光。
“回去吧。”
高育良摆了摆手。
“看你这一身酒气,我让司机送你。”
祁同伟刚想说不用。
高育良又补了一句。
“有空,多回去看看。”
“多关心一下梁璐。”
“夫妻关系,也是你政治生命的一部分,不能掉以轻心。”
提起梁璐,祁同伟眼神中刚刚燃起的光,又黯淡了几分。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是,老师。”
祁同伟站在书房门口,高育良亲自为他打开了门。
门外的冷空气混着夜色涌入,让他一身的酒气稍微清醒了几分。
高育良的司机老吴已经等在门廊下,见到两人出来,恭敬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老师,我……”
祁同伟刚想说点什么,却被高育良抬手打断。
“回去吧。”
高育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温和。
“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祁同伟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坐进车里,老吴关上车门,车辆平稳地驶离了高家的小院。
透过后视镜,祁同伟看到老师的身影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拐过一个弯,才彻底消失不见。
车内的空气很安静,只有引擎在低沉地工作。
老吴是个沉默寡言的司机,从不多嘴。
祁同伟靠在柔软的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老师最后那句“多关心一下梁璐”,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刚刚被安抚好的心上。
梁璐。
这个名字,曾是他所有噩梦的开始,也是他所有野心的起点。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这个名字,面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可老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轻易地撕开了他伪装坚硬的伤疤。
那些被刻意压抑的画面,伴随着酒精的后劲,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涌。
汉东大学的操场。
那束他亲手挑选,却觉得无比刺眼的玫瑰花。
周围看热闹的学生,那些年轻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鄙夷。
还有梁璐,那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脸上挂着胜利者一般矜持又得意的微笑。
“砰。”
一声轻响。
祁同伟猛地睁开眼,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厅长,到了。”
老吴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祁同伟这才发现,车已经停在了自己家别墅的院门外。
他没有立刻下车。
他看着眼前这栋在夜色中显得富丽堂皇的建筑。
这里是他的家,却比省公安厅的办公室还要让他感到冰冷与窒息。
“老吴,掉头。”
祁同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回……回老师家。”
老吴愣了一下,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自家厅长。
祁同伟的脸色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里却燃烧着一团压抑不住的火焰。
“是,厅长。”
老吴没有多问,熟练地掉转车头,向来路驶去。
当祁同伟再次出现在高育良面前时,高育良正准备休息。
他身上已经换了件宽松的家居服,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
看到去而复返的祁同伟,他明显有些意外。
“怎么又回来了?”
“不是让你司机送你回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