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尘土,刮过巍峨的城墙和高耸的城门楼。
作为西南边陲的重镇州府,云州城比小小的临山县不知繁华多少倍。
车马粼粼,行人如织,商铺林立,喧闹异常。
然而,这份喧嚣落在两位风尘仆仆、步履蹒跚的老人眼中,却显得格外冰冷和陌生。
张大年佝偻着背,扶着同样疲惫不堪的老伴。
两人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深的悲恸,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沉甸甸的恨意。
他们只挎着一个灰扑扑、鼓鼓的包袱,走了数日的坎坷雪路,鞋底磨薄,裤腿沾满泥泞,终于来到了这座大城。
交了入城税,两人没有丝毫停留的心思,一路打听着,直奔那象征着王法与公理的府衙。
高大庄严的府衙大门紧闭,门前两只石狮张牙舞爪,威风凛凛,却让张大年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压迫感。
儿子张富贵被那妖女白璃打死!
县令推诿搪塞,不管不顾!
他花了大价钱,雇了五个不识字的哑巴去放火烧村,结果……四人失踪,只逃回来一个,哆嗦着说只烧了几间屋子。
他悄摸摸回去查看过,那该死的柳树沟竟然连一个伤亡都没有!
这口气,他哪里咽得下去?!
咚咚咚——!!!
悲愤化作力量,张大年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挥动着沉重的鼓槌!
沉闷而急促的鼓声,如同他心中翻腾的怒火和不甘。
一下,又一下。
“儿啊!爹娘来替你伸冤了!”老伴在一旁抹着眼泪,低声啜泣。
很快,府衙沉重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皂隶服、歪戴着帽子的差役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他目光扫过台阶下这对穿着粗布麻衣、一看就是穷苦乡民的老夫妇,那点不耐烦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冷漠。
“喂!敲什么敲?不知道规矩吗?”
差役懒洋洋地踱步出来,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张大年心中一紧,以为马上就能面见传说中嫉恶如仇的府台大人了!
儿子的冤屈即将得以伸张,那妖女白璃也将伏法!
他连忙拉着老伴就要下跪。
“差爷!小老儿张大年,有血海冤情……”
“停停停!”
差役不耐烦地打断他,伸出手,拇指和食指熟练地搓了搓,眼皮都没抬一下。
“告状是吧?懂规矩不?告状费,五两银子。”
“啊?!”
张大年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掏耳朵的手都忘了放下。
他活了大半辈子,听说过进城要交钱,听说过买卖要交税,头一回听说,报官还要告状费的?!
而且一开口就是五两?!
“五……五两?”张大年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差爷,这……这告状……还要银子?”
“废话!”
差役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府台大人日理万机,公务繁忙,你以为谁敲个鼓就能随便见啊?五两是规矩!没钱?没钱就赶紧走!府台大人今日外出未归,改日再来碰运气吧!”
说完,作势就要转身关门。
“等等!”
张大年急得脸色发白,赶紧叫住他。
来都来了,银子……银子他有!
为了给儿子报仇,他变卖了全部家产,现在别的没有,就剩银子了!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解下那个鼓鼓的包袱,假装一通摸索,才颤巍巍地摸出五两的银锭。
差役眼睛一亮,一把将银子夺了过去,放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但他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却不经意地往张大年那依旧鼓囊囊的包袱瞟了一眼。
张大年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把包袱重新扎紧,背到身后,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差爷,银子……银子交了,可以告状了吗?小人真的有天大的冤情啊!”
差役把银子熟练地揣进自己怀里,这才慢悠悠地道:“算你懂规矩。跟我进来吧。”
说完,彻底推开侧门。
老伴拉着他的衣角,浑浊的眼里满是担忧,低声说:“老头子,这……这官差看着不太对劲啊,要不……咱们去别处问问?”
“别处?还能去哪?”
张大年咬着牙,眼中是破釜沉舟的恨意。
“来都来了!银子也给了!总得试试!你忘了?都说宋知府是出了名的青天,嫉恶如仇啊!一定能为我们做主!”
他像是说服老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府衙大堂。
光线有些昏暗,堂上“明镜高悬”的牌匾下,端坐着一位四方大脸、浓眉大眼的中年官员,正是云州知府宋轶。
一身官袍衬得他确实有几分刚正不阿的官威。
然而,他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烦躁。
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得心事重重。
派去临山县抓捕林正德父女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全失败了!
最近几日,临山县更传来匪夷所思的消息。
覆盖全县的厚重积雪,竟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天气回暖如同初春!
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让他心头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坐立难安。
哪有半分心思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民间诉讼?
张大年老两口一进大堂,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青天大老爷啊!求您为草民做主啊!”
张大年哭嚎着,开始讲述他们如何跋山涉水,如何忍饥挨饿,只盼能见到青天,为惨死的儿子讨还公道……
宋轶听得心烦意乱,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惊堂木,眼神飘忽。
直到张大年哽咽着说:“那妖女白璃……”
宋轶才猛地回过神!
“行了行了!”
宋轶被这哭嚎声吵得脑仁疼,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啪”一声脆响,打断了他。
“案情本府已然知晓!念你二人年迈,本府稍后便命人查办!你且回去等候消息!退堂!”
说罢,起身就要拂袖而去。
张大年懵了!
他儿子怎么死的?谁打死的?在哪儿打死的?县衙怎么包庇的?
这些关键他一个字都还没说啊!
府台大人知晓什么了?
他急得往前跪爬两步,嘶声喊道:
“大人!大人容禀啊!是临山县柳树沟!王铁柱家!凶手是住在那里的白璃!还有那县令林正德,他……”
“临山县?!”
宋轶已经离座的脚步猛地一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张大年,声音陡然拔高。
“你说你是临山县来的?!”
张大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磕头。
“是是是!小老儿就是临山县人啊!那女子在柳树沟杀了我儿,县令包庇,求大人做主啊!”
他以为府台大人终于重视了。
宋轶眼神闪烁,几步又坐回堂上,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异样的急切追问:
“本府问你!最近临山县,可有什么异事发生?比如……那大雪,是不是突然就没了?!”
他紧盯着张大年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挖出什么秘密。
张大年被问得一愣。
大雪没了?
他茫然地摇摇头。
“大人……这……小老儿和老伴一路走来,外面依旧是白雪皑皑,冰天雪地啊!没……没听说雪没了啊?大人您这是……”
他后半句话没敢说出口。
府台大人这是魇着了?
怎么说胡话呢?
宋轶看着张大年那茫然又带着点怀疑的眼神,心头那股邪火更盛。
他也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失态,烦躁地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本府知道了!定会命人仔细侦办!退下吧!”
这次语气更加不耐,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之意。
张大年还想再说,旁边的差役已经粗暴地架起他和老伴,不容分说地拖出了大堂,推出府衙大门。
站在喧嚣的街道上,张大年望着那重新紧闭的朱红大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比外面的冷风更刺骨。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疲惫。
“唉……看来这宋知府……也不怎么靠谱啊。拿了银子,连话都没让我说完……”
老伴抹着泪:“老头子,咱……咱怎么办啊?”
张大年眼中燃烧着固执的火焰,咬牙切齿。
“等!就在城里住下!等几日!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实在不行……老子告到京城去!倾家荡产也要给我儿讨个公道!”
复仇的执念支撑着他,让他不肯放弃任何一丝渺茫的希望。
老两口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下府衙台阶,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渺小。
刚走出没几步,老伴突然用力拽住了张大年的胳膊,声音带着惊疑。
“老头子,你……你看那边!”
张大年顺着老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府衙侧面斑驳的告示墙上,赫然贴着几张崭新的通缉令!
三幅画像,异常醒目。
画上是三个女子。
笔法虽不算精细,但特征抓得颇为传神。
左边是一个身形高挑、气质清冷的年轻女子,眉目如画,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中间是个同样年轻、但眉眼间带着几分文静和怯懦的姑娘。
右边则是个扎着小辫、眼神清澈懵懂的小丫头。
通缉令上大字写着,“缉拿要犯”
凶犯:三名女子,姓名未知。
罪行:私闯云顶山白云观,残忍杀害观主玄微道长!
府衙悬赏白银一千两,缉拿凶犯或提供有效线索!
“老头子……”
老伴指着中间那幅画像。
“你看……你看中间那个,像不像……像不像村里的……大丫?”
轰——!
老伴的话如同惊雷在张大年耳边炸响!
大丫?
王铁柱家那个大丫头?!
他猛地一个激灵,看着确实有几分神似。
他目光扫向右边那个清冷女子的画像!
那眉眼,那气质……虽然画像不如真人灵动,但那轮廓,那感觉……分明就是打死他儿子的那个妖女白璃!
而左边那个小女娃,不是小丫又是谁?!
“是她们!就是她们!”
张大年激动得浑身发抖,指着通缉令,声音都变了调。
“白璃!大丫!还有小丫!是她们!她们杀了白云观的观主?!”
一股狂喜混合着更加炽烈的仇恨,瞬间点燃了张大年!
这妖女居然还犯下了杀害观主的大罪,府台大人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她了!
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老天爷开眼啊!
这是把报仇的刀亲自递到他手上了!
咚咚咚——!
刚刚沉寂下去的鸣冤鼓,再次被疯狂地擂响!
这一次,鼓声更加急促、更加猛烈,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侧门再次打开,还是那个歪帽差役。
他一看又是这对老夫妻,脸上顿时写满了“麻烦”二字,不慌不忙地走出来,习惯性地伸出了手,不耐烦地说。
“怎么又是你们?有完没完?这次又想干嘛?”
张大年指着布告栏。
“差爷!我要见府台大人!我有线索!天大的线索!关于那三个通缉犯的!我知道她们是谁!她们在哪!!”
“哦?”
差役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但那只伸出的手依旧稳稳地摊着,纹丝不动,甚至还故意抖了抖手腕。
“告状费,五两!”
“啊?”
张大年一愣,急忙道:
“差爷!这次不是告状!是提供重要线索啊!就是那通缉令上的线索!”
差役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板无波。
“知道。但见大人,按规矩,得交钱。”
“可……可刚才不是才给过五两吗?”张大年急了。
“刚才是刚才的案子,我们这是按次收费。”差役理直气壮。
“我这次是提供线索!不是告状啊!”
“提供线索?”差役嗤笑一声,“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要是人人都说有线索,大人都要挨个见,那大人还办不办公了?为了防止无关人等随意打扰大人清静,这见官费嘛……”
他拖长了音调,手指搓了搓。
张大年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多……多少?”
差役慢悠悠地竖起一根手指头:“十两。”
“十两?!”
张大年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怎么还翻倍了?!
“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
差役哼了一声,用一种“你很不懂事”的眼神看着他。
“告状,那是府衙份内公务,算你有冤情,给你个最低价五两。你现在不是告状,是提供线索,性质就不一样了!相当于你请求大人放下手头繁忙的公务,专门抽空来听你说事儿!这耽误的可是整个云州府的大事啊!费用自然要高些,懂不懂?”
他顿了顿,又带着蛊惑的语气补充道:
“再说了,你要说的是真的,那可是千两银子的赏钱!十两换一千两,你稳赚不赔啊!怎么样?见还是不见?有钱还是没钱?没钱的话就赶紧走,府台大人今日外出未归,改日再来碰运气吧!”
张大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差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刚刚才见过府台大人,这会儿又外出未归了……
还真是官字两张口啊!
他今天算是彻底领教了!
这哪是府衙?
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店!
可……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啊!
“我……我……”
张大年胸腔剧烈起伏,眼中是屈辱和愤怒,最终报仇雪恨的执念占据了上风。
他再次解开那个沉重的包袱,无视了老伴欲言又止的阻拦,摸索出更大的一块银锭,足足十两!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将那块冰冷的银锭,狠狠拍在差役摊开的手掌上!
“给你!十两!我要见府台大人!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