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的嘈杂,院外的窃语,在白璃那一个“滚”字之后,戛然而止。
只余灶膛里未熄的火星偶尔噼啪炸开,衬得满院死寂。
所有人,无论是呆立的张氏、紧张护着妹妹的大丫、懵懂的小丫、握着柴刀的王铁柱,还是院外扒着矮墙、伸长了脖子的村民,都像被施了定身咒,目光齐刷刷地钉在那个端坐木椅、白发如雪的身影上。
秦氏那张惯于撒泼的胖脸,瞬间由谄媚的讨好涨成了猪肝色,最后定格在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羞愤与暴怒的青紫。
她嫁来柳树沟快二十年了,何曾受过这等当面折辱?
而且对方还只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压得人胸口发闷。
“别……别闹……”
王铁根被这死寂惊得回神,只觉得头皮发麻,慌忙伸手去拽秦氏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抖。
“走!快走!回家!”
王铁根这会儿是真慌了。
他太了解自家婆娘了,这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真发起狠来天王老子都敢骂。
秦氏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甩开王铁根的手,三角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白璃。
那眼神,恨不得扑上去撕咬。
平日里,谁要是敢对她秦氏呜呜喳喳,她能堵着人家门口骂上三天三夜,唾沫星子淹死人!
今天这口恶气……
“大嫂!”
王铁柱浑身一个激灵,从震惊中彻底清醒。
他顾不得满手血污,两步就跨到白璃身前侧方,高大的身躯下意识想挡,却又不敢完全遮挡,姿态笨拙而惶恐。
他看向秦氏,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恳求。
“大哥!大嫂!这位……这位是……是我……她性子清冷,不喜人多,你们……你们先回吧!改日!改日我再去给大哥大嫂赔罪!”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拼命示意王铁根赶紧把人拉走。
白璃的目光,从秦氏那张扭曲的脸庞上,淡淡地移开,落在了王铁柱沾满血污、紧张得微微颤抖的粗糙大手上。
她在之前的对话中就已经知道他们两家是亲戚了,若非如此,秦氏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即便是看在这个“儿子”的份上,忍耐仍有极限。
这妇人若继续聒噪下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霜雪般的睫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复又抬起,再次精准地锁定了秦氏,薄唇轻启,那清冽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如同冰锥,再次凿穿了凝固的空气。
“还不滚?”
轰!
院外的寂静彻底被打破,压抑的议论声如同被捅开的马蜂窝,嗡嗡作响。
“嚯!又一个‘滚’!”
“啧啧,秦氏这下脸可丢大发了!”
“这贵人看着跟仙女儿似的,说话可真够劲儿!”
“有好戏看咯!秦氏能咽下这口气?”
“换你你咽得下?可她敢吗?那可是贵人……”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秦氏的耳膜上。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怒火在血管里奔腾咆哮。
她恨恨地剜了白璃一眼,又猛地扭头瞪向拽着自己的王铁根。
这个窝囊废!
自家婆娘被人指着鼻子骂“滚”,他竟然只想当缩头乌龟!
王铁根被她那吃人的眼神吓得一哆嗦,手上却加了死力,几乎是半拖半抱着要把秦氏往外扯,声音带着哭腔。
“走啊!祖宗!那是大户人家的贵人!咱们惹不起!真骂起来,人家动动手指头,咱们全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回家!回家我让你骂个够!”
“大户人家……”
秦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里恶毒地咒骂。
大户人家又怎样!
来到这乡下地界就得盘着卧着!
敢在老娘头上动土,老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可这些话,终究只在喉咙里滚了几滚,被一股冰冷的恐惧死死压住。
白璃那双清冷得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眸子,让她本能地感到一股寒意,那是不同于村里泼妇骂街的另一种力量,让她泼辣的底气莫名地泄了。
“没用的东西!”
她满腔的邪火无处发泄,全冲着王铁根去了,狠狠一胳膊肘捣在他肋下,疼得王铁根闷哼一声,却不敢松手。
就在王铁根忍着痛,半拖半拽着心有不甘、脸色铁青的秦氏,狼狈地转身,眼看就要踏出院门之际。
“二叔!”
“二叔!肉……”
两个半大小子,王大山和王大林,却像脚底生了根,死死钉在原地不动了。
他们可没爹娘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眼里只有地上那血淋淋、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半扇野猪,还有王铁柱刚剁下来、肥厚油亮的一条硕大后腿!
到嘴的肉要飞?
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王大山仗着年纪大点,舔着脸凑到王铁柱身边,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条猪后腿。
“二叔,我……我跟大林还没吃饭呢,肚子饿得咕咕叫……你看这肉……”
王大林没说话,但那眼神比王大山更直白,口水都快从嘴角流下来了,喉咙里发出清晰的吞咽声。
王铁柱看着两个侄子那渴望的眼神,再看看地上属于白璃的野猪,脸上顿时写满了为难。
他憨厚,重亲情,大哥一家再不是东西,孩子总是无辜的。
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卑微的希冀,小心翼翼地转向白璃,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个……你看……可不可以……”
“不可!”
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白璃甚至没有看那两个半大小子一眼,她的目光落在王铁柱那张混合着窘迫、恳求与失望的脸上,心中涌起的,是比方才更深的困惑与……一种近乎荒谬的鄙夷。
灶膛里的火光在她清冷的眸子里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暖意。
这傻子……是真傻,还是装傻?
资源!
力量!
在这弱肉强食的天地间,每一份能滋养己身的资源,都弥足珍贵,需以命相搏,寸步不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修行之路,逆天争命,一步一生死。
灵草、法宝、洞天福地……
哪一样不是血雨腥风里夺来的?
资源有限,道途艰险,当倾尽所有归于己身,壮大本源,方能窥得一线天机!
他倒好,身负如此血食资源,竟还想着分润旁人,简直愚不可及!
白璃的记忆深处,浮现出修仙界那赤裸裸的丛林法则。
为了一株灵草,同门相残者有之。
为了一枚丹药,屠戮弱小者有之。
为了一处灵脉洞府,宗门大战血流成河者亦有之!
像王铁柱这般心性,若是修仙,莫说筑基结丹,恐怕连炼气期的门槛都未踏过,便已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行红尘路,觅师尊所言‘心’之契机……
白璃的目光再次扫过这破败的院落,落在张氏那因常年劳苦而粗糙的手上,落在大丫那过早承担生活重担的瘦弱肩膀上,落在小丫那懵懂却充满烟火气的笑脸上,最后,停在王铁柱那张憨厚却透着迷茫和挣扎的脸上。
凡俗之人,心性如此软弱,眼界如此狭隘,浑浑噩噩于生存琐碎,蝇营狗苟于毫厘得失……
如此红尘众生相,如何承载大道?
师尊啊……
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十万年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白璃那古井无波的心湖之上。
师尊当年所言‘踏入红尘,寻心问道’……
该不会是他老人家……
老糊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