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的风波，在谢文轩出人意料的干脆认罪认罚后，草草落下了帷幕。
弑父的传言被勘验结果澄清，但“不孝”与“囚官”的罪名却是板上钉钉。
林正德本想借机狠狠敲打一番，开出个让谢家肉痛的处罚，却不想谢文轩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直接就认了。
连带那几个商贾也只得捏着鼻子认栽。
这反常的顺从让林正德父女心头都掠过一丝异样，却也省去了许多唇舌。
……
翌日，柳树沟。
晨光熹微，通往柳树沟的土路上，两道身影并肩而行。
黎心玥步履匆匆，沉默得如同裹着一层寒霜，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游离在外。
识海之中，林星瑶正努力适应着对身体的掌控。
修炼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只要黎心玥不强行干预，她已能自如操控身体。
可一旦黎心玥那执拗的念头涌起，她依旧难以抗衡。
此刻，身体的主导权在林星瑶手中。
她兴奋得像只小麻雀，嘴巴几乎没停过，对着身边的谢云舒滔滔不绝。
“师妹，切记切记！师尊喜静，最厌烦聒噪，待会儿见了面，恭敬行礼问安即可，切莫多言，更不可问东问西惹师尊心烦。”
“师尊性子清冷，不会笑！但那并非不喜你。你莫要害怕，恭敬有礼便是。”
“晨昏定省乃弟子本分，虽然师尊不拘小节，但我们做弟子的规矩不能废，你往后也得天天来，这点需谨记于心。”
“还有啊，师尊有个义子，叫王铁柱，见了他，要称大哥，明白吗？”
得知师尊收下谢云舒为徒，林星瑶比当初自己入门时还要雀跃。
大师姐的派头端得十足，恨不得把这阵子领悟的“弟子指南”一股脑儿塞给她。
谢云舒听得极为认真，每当林星瑶说完一条，她便微微颔首，声音虽轻却清晰：“是，师姐教诲，云舒记下了。”
而识海深处的黎心玥，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对林星瑶的聒噪和谢云舒的回应置若罔闻。
林星瑶忍不住再次在心底询问：
【黎姐姐，你今日到底怎么了？从出门就这般魂不守舍？】
黎心玥的意识波动了一下，闷闷地挤出两个字：【没事。】
旋即又沉寂下去，只余一片压抑的阴霾。
林星瑶无奈，只得继续扮演着活泼的引路人。
眼看村口在望，人头攒动。
林星瑶指着前方，带着点提醒的口吻笑道：
“师妹你看，那些人都是慕名而来求见师尊的，鱼龙混杂，场面可能有些乱。待会儿跟紧我，莫要被人群冲散了，小心被人拐了去！”
谢云舒抿唇浅笑，知是师姐的玩笑话，却也认真应道：“师姐放心，云舒会跟紧的。”
然而，当她们真正走到村口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林星瑶惊讶地“咦”了一声。
村口依旧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却与她记忆中混乱无序、哭天抢地的景象大相径庭。
人流虽多，竟显出了几分井然有序的“规划”。
道路两旁，摊贩明显增多了。
卖粥的、卖粗粮饼子、煮鸡蛋、山货野味、竹筐草鞋，摊位鳞次栉比，俨然形成了一个热闹的小型市集，烟火气十足。
那些求仙问药的外来人，被引导着聚集在村口一侧划定的区域内。
他们或虔诚跪着，或安静盘坐，有人闭目祈祷，也有人在低声交谈，秩序井然，再无往日的喧嚣哭嚎。
“咦？这……”林星瑶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这些人怎地突然变得如此规矩了？”
谢云舒闻言，疑惑地看向她，眼神仿佛在问。
师姐不是说场面混乱吗？
眼前这景象，除了人多些，分明很有秩序啊。
林星瑶脸上有点挂不住，赶紧上前几步，想找个相熟的村民问问情况。
“哟！林小姐来了！”一个卖鸡蛋的婆子热情地招呼。
“林小姐早！”几个柳树沟的村民也笑着问好。
唯独一旁的秦氏，瞥见林星瑶，脸色不太好看，不咸不淡地喊了声：“林小姐。”
这语气里的怨气，傻子都听得出来。
“嗯？！”
一声冰冷、带着明显不悦的哼声猛地从林星瑶口中迸出！
识海里的林星瑶猝不及防，身体控制权瞬间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夺走！
黎心玥骤然抬头，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射向秦氏。
“你这说话的口气是几个意思？对本小姐有意见？！”
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气势凌人，连谢云舒都被吓得肝颤了一下。
秦氏更是吓得脸色煞白，腿一软差点跪下，慌忙摆手：“不敢！不敢！我哪敢对林小姐有意见啊！误会，误会了！”
村口这小小的骚动，立刻引来了村里巡逻队的注意。
“怎么回事？谁又在闹事？”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问传来。
只见一行人快步从村里走出，为首一个精壮汉子板着脸，目光严厉地扫过人群。
“都给我守规矩！不然就离开柳树沟！”
他身后跟着的几人也都是精壮的汉子，穿着虽破旧，但精神头很足，看上去颇有几分气势。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外来者顿时噤若寒蝉，缩了缩脖子。
林星瑶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村里立了规矩，还有人巡逻维持秩序！
早该这么做了！
那为首的精壮汉子看到林星瑶，紧绷的脸立刻松弛下来，换上笑容。
“哎呀，是林小姐！今日来得可有些迟了，平时天刚蒙蒙亮就能看见你了。”
这时，巡逻队后方一人分开人群走上前来。
“出什么事了？”
那精壮汉子连忙侧身，恭敬道：“队长！没事儿，是林小姐来了！”
林星瑶抬眼望去，不由惊喜：“大哥？！”
来人正是王铁柱！
他腰间别着一根短棍，脸上带着沉稳，与往日憨厚朴实的模样有了些许不同。
王铁柱看到林星瑶，也露出笑容。
“小妹啊，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娘都陪小丫出去玩了！还没吃早饭吧？赶紧的，你嫂子给你留了饭在锅里温着呢。”
他目光一转，落在林星瑶身边的谢云舒身上，顿时愣住了。
“谢大小姐？你……也是来寻仙问药的？”
他心中犯嘀咕。
谢老爷子不是没了？
难道来求娘起死回生？
王铁柱定了定神，吩咐其他队员继续巡视，自己则带着林星瑶和谢云舒往村里走。
“大哥，你现在是队长了？”林星瑶好奇地问。
王铁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前些天不是闹过乱子嘛，村长怕再出事，就组织了巡逻队维持秩序。大伙儿非推举我当这个队长，说就我能压得住场子。托大家的福，倒是不用天天往县城跑找活计了，每天有点工钱，不多，但离家近，方便。”
林星瑶点头：“这倒是好事，村长还是有主意的。可这工钱从哪出？总不能村长自掏腰包吧？”
王铁柱憨厚一笑，指了指村口那些摊位。
“哪能呢。喏，村长说了，这些摆摊的占了地儿，得交点‘摊位费’。收上来的钱，就用来发工钱了。”
林星瑶了然。
村长的做法，属于私设收费，不合规制。
但看着眼前井然的秩序和大哥满足的笑容，便也释然了。
在这小小的柳树沟，为了师尊的安宁，些许变通，倒也无伤大雅。
她点点头，不再多言。
走在旁边的谢云舒，一直安静听着。
王铁柱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带着询问。
林星瑶连忙介绍：“大哥，忘了跟你说，这位是谢云舒，是师尊昨日新收下的弟子！”
“啊？！”
王铁柱脚下一个趔趄，猛地停住脚步，瞪大了眼睛看向谢云舒，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谢云舒反应极快，立刻敛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脆生生唤道：“云舒见过大哥。”
王铁柱回过神来，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
“哦……哦！好，好！小妹……三……三妹。”
林星瑶敏锐地捕捉到了王铁柱那瞬间的失态和笑容里的勉强，心中疑窦丛生。
怎么大哥也怪怪的？
黎姐姐心情阴郁，大哥也似有心事……
难道是因为谢云舒？
可看大哥的样子，又不像是对谢云舒本人有意见……
她按下心中疑惑，没有贸然开口询问。
……
小溪边，柳树下。
白璃依旧如往日般静坐，运转功法，吞吐灵气。
暖风拂过新绿的柳枝，溪水潺潺，带来些许清凉。
不远处，小丫正蹲在溪边一片干燥的草地上，发出咯咯的笑声。
天气转暖，这小丫头彻底撒了欢。
隔壁李婶送来的几只嫩黄色小鸡崽，成了她的心头好。
她走哪儿都要带着，仿佛自己是个威风凛凛的“小鸡头领”。
起初，张氏并不同意。
小鸡崽哪能跟得上孩子？
一撒手转眼就能跑没影。
奈何有白璃的无声纵容，张氏也只得妥协，寻了两条细绳，系在小鸡脚上，另一端则牢牢攥在小丫肉乎乎的小手里，再三叮嘱：
“小丫乖，小鸡难养活，你慢点走，可别勒着跑，给弄死了啊。”
“嗯嗯！小丫知道啦！”
小丫开心应着，牵着她的“小鸡兵”就出了门。
村里其他孩子看到小丫像遛小狗一样牵着两只小鸡出来，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们放鸭子都是赶着走，哪见过牵鸡的？
小溪边顿时充满了童稚的笑语。
小丫也不恼，笑嘻嘻地蹲下来，用草叶逗弄着被绳子限制、只能在她脚边扑腾的小鸡，玩得不亦乐乎。
白璃的目光落在小丫身上，看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容，再看看那几只懵懂的小鸡，心中微动。
小丫如此喜爱小动物，是不是该投其所好？
然而宗门灵兽园早已荒废，天地间怕是没有灵兽了。
若是点化凡物……
白璃暗自摇头。
点化灵兽，开启灵智，赋予其脱胎换骨的灵性，其消耗，远超救人续命。
就在她思忖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林星瑶刻意压低的呼唤：“师尊！”
白璃抬眸，只见林星瑶拉着谢云舒小跑着过来。
到了近前，林星瑶本能地就要提裙跪拜行礼。
不料身边的谢云舒动作更快，“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带着激动和哽咽。
“弟子谢云舒，拜见师尊！多谢师尊垂怜，肯收弟子入门！”
她虔诚地叩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林星瑶动作僵在半空，顿时不高兴了，噘着嘴道：“哎！师妹！我还没跪呢！你怎么能抢在我前面？真不懂规矩！”
谢云舒一愣，慌忙抬头道歉：“啊？师姐恕罪！云舒……云舒不知……”
她心中却有些茫然，这跪拜师尊，难道也要分个先后顺序？
白璃表情淡漠，只轻轻“嗯”了一声。
谢云舒起身，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紧张地偷瞄白璃和林星瑶。
林星瑶见状，立刻拿出大师姐的架势，朝小丫那边努努嘴，压低声音指点道：
“瞧见没？那个玩小鸡的小丫头，就是师尊最最在意的小孙女，咱们的小侄女小丫！你快去陪她玩，哄她开心，这就是新弟子最重要的任务啦！”
谢云舒如蒙大赦，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朝小丫走去。
待谢云舒走远，白璃清冷的目光落在林星瑶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意味，淡淡道：
“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小。何事？说吧。”
显然看穿了林星瑶故意支开谢云舒的小心思。
林星瑶脸上微红，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满满的渴望。
“师尊……弟子……弟子想学仙法！”她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白璃眼皮都没抬：“仙法？为师不会。”
林星瑶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小嘴委屈地瘪了起来。
师尊明明神通广大，却说不会仙法，分明是不愿教她！
她不甘心，退而求其次。
“那……那弟子想学剑法……行吗？”
她想起那日灼热的神剑，心中火热。
白璃依旧摇头，语气平淡：“为师不通此道，如何教汝？”
林星瑶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眼圈都有些红了。
师尊这也不教，那也不教……
她忍不住小声嘟囔，带着点委屈和撒娇的意味。
“师尊明明有剑，弟子见过的……那日还给了弟子一把剑，难道不是要教弟子学剑嘛……”
白璃微微蹙眉，看着这个资质鲁钝的弟子，反问道：“想学剑？那，汝的剑在何处？”
林星瑶一愣，急忙举起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仿佛那柄神剑还藏在里面。
“在……在这里！应……应该吧……”
她自己也不确定。
白璃心中轻叹。
这弟子，堪堪引气入体，且尚不稳固。
连与神魂相连的灵剑在何处都感知不到，还妄想学习术法神通！
白璃抬手，隔空朝着林星瑶的眉心轻轻一点，随即玉指优雅地向上一挑。
唳——！
一声清越嘹亮的凤鸣，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小溪边的宁静！
刹那间，一股灼热的气息以林星瑶为中心轰然扩散！
一点刺目的火红光芒猛地从林星瑶的眉心激射而出！
光芒暴涨，化作一柄通体赤红、造型古朴华丽、剑身仿佛流淌着熔岩与火焰的长剑！
它静静地悬浮在林星瑶身侧，剑身周围空气扭曲，隐隐有赤色火羽虚影缭绕飞舞，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和神圣的气息。
这么大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正在陪小丫逗弄小鸡的谢云舒猛地抬头，当看到那悬浮于空、烈焰环绕的红色长剑，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
她曾听闻仙人传说，但亲眼见到这违背常理、神异非凡的景象，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敬畏，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溪边玩耍的孩子们也都被这奇景吸引，停下了嬉闹。
他们年纪尚小，不明所以，只觉得那长剑红光灿灿，十分好看，天气也突然变得暖烘烘的，一个个小脸上满是惊奇。
唯有小丫，反应最是纯粹欢快。
她看着那漂亮的“火鸟”虚影，大眼睛亮晶晶的，咯咯笑着拍起手来，另一只手里牵着的小鸡都被她带着蹦跳了几下。
“好看！小丫也想要！”
林星瑶本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她傻傻地看着悬浮在身边的凤翎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洁的眉心，再揉揉眼睛，确认不是幻觉后，才结结巴巴地开口。
“师……师尊！这……这……”
她震惊得语无伦次，这剑竟然是从她脑袋里飞出来的？！
白璃无视了周遭的震撼，目光平静地看着林星瑶，声音清冷：
“仙法，乃真仙手段。剑法，乃凡俗武夫之技。”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此二者，为师皆不会！为师所修，乃是道之术法。”
林星瑶猛地回神，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求师尊…教弟子术法！”
白璃却缓缓摇头，手指对着悬浮的凤翎剑轻轻一点。
唳——！
凤翎剑发出低鸣，通体红光流转，瞬间收敛了所有灼热气息和异象，重新化作一道凝练的赤色流光，“嗖”地一下，再次没入林星瑶的眉心，留下一个火焰印记，缓缓消失。
“以汝的修为，连凤翎剑存于汝身何处都感知不到，离修习术法，尚远呢！”
白璃轻叹一声，继续道：
“好高骛远，乃是修行大忌。汝需脚踏实地，勤加修炼。待根基稳固，水到渠成之时，为师自会传授。”
林星瑶摸着恢复如常、却仿佛还残留着灼热感的眉心，心中又是失落又是羞愧，还有对那柄神剑的无限向往。
她垂着头，小声应道：“是，弟子明白了……”
想起另一件事，她又连忙补充道：“对了师尊，县城的女学，今日已正式开学了。您看……是否让小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