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大宅,一片缟素。
森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如同招魂的幡。
透着富贵的朱门大户,此刻被刺目的白绸覆盖,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的呛人气息。
灵堂设在正厅。
巨大的“奠”字下,是谢老爷子的灵位和漆黑的棺椁。
谢云舒一身粗麻孝服,跪在火盆前,木然地往里面添着纸钱。
火光明灭,映照着她红肿的双眼和脸上未干的泪痕。
每一次火焰的跳跃,都像是在灼烧她心头的悲凉。
旁边,谢老夫人同样泣不成声,佝偻的身影显得无比脆弱。
然而,这份本该肃穆沉痛的氛围,却被另一种声音冲淡了。
灵堂内外,陆续有穿着绫罗绸缎、一看便知非富即贵的人前来吊唁。
他们对着灵位鞠躬、上香,口中说着“节哀顺变”的场面话。
可仪式刚结束,谢文轩那张本该悲戚的脸,瞬间便换上了截然不同的神情。
他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熟稔地将来人引到偏厅或廊下,压低声音,交谈的内容却与哀思毫不相干。
“……张老板,上次说的那批绸缎,价格好商量……”
“李掌柜,城西那块地,我们谢家志在必得,还望您行个方便……”
“王员外,听说令郎在府城……”
谈笑风生,运筹帷幄。
这哪里像死了父亲?
分明是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商业洽谈会!
谢云舒跪在灵堂里,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谈笑声,只觉得一股寒意窜起。
她的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影,死死盯着那个穿梭在宾客间、意气风发的长兄。
城里都在传,那日县令大人分发的果子是仙果,能起死回生。
母亲只是浅尝了一点,缠绵的病榻竟有了明显起色。
而父亲……父亲没吃上,却死了。
都怪他!
都怪这个冷酷无情的大哥!
若非他当日强行阻拦,父亲或许就不会……
谢云舒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此刻看他那副如鱼得水、甚至隐隐透着兴奋的模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滋生。
他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
“云舒……”
谢老夫人察觉到女儿浑身散发出的冰冷恨意,不安地扯了扯她的衣角,声音带着哀求。
“别……别冲动……要学会忍……”
她太了解儿子的强势,也知道女儿此刻的处境有多危险。
就在这时,管家略显急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大少爷,县令大人到了!”
谢文轩正与一位从邻县赶来的富商低声密谈,闻言只是眼皮抬了抬,脸上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随口应道:
“知道了。”
便再无下文,继续他未谈完的“生意”,丝毫没有挪步去迎接父母官的意思。
那富商有些诧异:“文轩兄,县令亲临,不去迎一迎?”
谢文轩嗤笑一声,语气带着轻蔑。
“若是知府大人,我自然倒履相迎。区区一个七品芝麻官?呵,也配让我谢文轩亲自去迎?让他自己进来便是。”
这便是他力主将谢家迁来临山县的根本原因。
在大城,谢家不过是众多富户之一,处处需看人脸色,小心巴结官员。
可在这偏远小县,谢家便是当之无愧的土皇帝!
财富就是底气,足以让他藐视这弹丸之地的最高长官。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
在这临山县,他谢文轩,就是那颗最耀眼的鸡头!
县令?不过是需要时可以利用,不需要时便可踩在脚下的存在罢了!
林正德在管家的引导下走进灵堂。
他一身素服,神情肃穆,对着谢老爷子的灵位郑重行礼上香。
礼毕,他环顾四周,却发现谢文轩依旧在远处与人谈笑风生,完全将他这个县令当成了空气。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他林正德再落魄,也是朝廷命官!
这谢文轩,竟如此目中无人!
谢老夫人见状,连忙起身,带着歉意对林正德道:
“林大人见谅……文轩这孩子……他父亲骤然离世,他心里苦,只是要强,不肯在人前显露……并非有意怠慢大人……”
这番说辞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说得毫无底气。
林正德勉强挤出笑容:“老夫人节哀。”
心里却冷笑。
伤心欲绝?
我瞧他跟人谈笑风生的样子,可半点不像伤心!
他强压着怒火,在灵堂一侧站定,想等谢文轩忙完过来打个招呼,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谢文轩那边似乎越聊越投机,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
林正德的脸色越来越沉,胸中的憋闷几乎要炸开。
他好歹是个官!
岂能受此奇耻大辱?!
“哼!”
林正德重重一甩袖,转身就要拂袖而去。
这趟,真是来自取其辱!
恰在此时,门口管家又是一声高唱:“府城张氏商行,张东家到!”
这声通报,仿佛带着魔力。
刚才还对林正德爱搭不理的谢文轩,瞬间止住话头,脸上堆起比刚才更热情三分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就亲自迎了出去。
只见一位身着锦缎、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在十几名随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排场不小。
“哎呀,张世伯!劳您远道而来,文轩感激不尽!”
谢文轩姿态放得很低,与刚才判若两人。
那张东家也客气地拱手:“贤侄节哀。谢家今后就要靠贤侄撑着了。贤侄年轻有为,必能将谢家发扬光大,前途不可限量啊!”
两人寒暄着走进灵堂。
张东家依礼吊唁,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跪在灵前的谢云舒,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压低声音问谢文轩:“就是她?”
谢文轩含笑点头:“正是舍妹。”
张东家仔细打量了一番谢云舒,虽一身孝服,泪痕未干,却难掩其清丽姿容和那股子大家闺秀的沉静气质。
他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
两人旁若无人地走到一旁,继续低声交谈起来,再次将脸色铁青的林正德晾在一边。
林正德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
这谢文轩,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就在这时,管家又小跑着来到谢云舒身边,一脸为难地低声道:“大小姐……大少爷请您过去一趟,招呼一下张东家。”
谢云舒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愤怒。
“现在?在爹的灵堂上?让我去招呼客人?”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在父亲的丧礼上被叫去应酬男客?
这算什么事?
更何况,刚才那姓张的看她的眼神,让她心底升起强烈的不安。
“大小姐……大少爷吩咐的……小的实在……”管家一脸苦相。
老夫人也慌了,连忙推了推谢云舒。
“云舒,听话……快去……别忤逆你大哥……他是为你好……为你将来着想……”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心虚。
谢云舒看着母亲懦弱哀求的脸,又看了看远处谢文轩投来的、带着不容置疑命令的眼神,心头一片冰凉。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最终,在母亲和管家的催促下,她缓缓站起身,麻木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步走向那个让她恐惧的漩涡。
林正德皱着眉看着这一切,心中疑窦丛生,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本欲离开的脚步再次顿住。
果然,谢云舒刚走到谢文轩和张东家面前不久,争执声便陡然响起!
“什么?!嫁给他?!”
谢云舒的声音尖利而绝望,瞬间划破了灵堂压抑的寂静。
“大哥!你疯了吗?!爹尸骨未寒,你就要把我嫁给一个……一个年纪足以做我父亲的人?!”
她指着张东家,浑身都在颤抖。
灵堂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窃窃私语声四起。
谢文轩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放肆!谢云舒!长兄如父,你的婚事由我做主!能嫁给张世伯做填房,那是你的福气!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由不得你!”
“福气?!”
谢云舒悲愤交加,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猛地转向母亲。
“娘!您听听!这就是大哥的为我‘着想’!您就眼睁睁看着他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谢老夫人手足无措,看看暴怒的儿子,又看看绝望的女儿,嘴唇哆嗦着:“文轩……这……云舒她还小……而且这丧期……”
“娘!”
谢文轩粗暴地打断她。
“你别管!这事我说了算!妇道人家懂什么?张家在府城根基深厚,张世伯家财万贯,云舒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能帮我谢家在府城打开局面,这是双赢的好事!”
“我不嫁!死也不嫁!”
谢云舒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悲愤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
“你根本就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巴结这个姓张的!”
她猛地指向谢文轩,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
“爹!爹就是被你害死的!那仙果明明能救爹!是你!是你拦着不给爹吃!是你盼着爹早点死,好让你当家作主!如今爹刚走,你连装都懒得装一下!这些人……”
她环视着灵堂里那些从外地赶来的、明显是谢文轩心腹或合作伙伴的宾客。
“他们是怎么知道爹今日会走的?府城离此至少两日路程,爹刚走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就到了,难道能未卜先知?!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早就……”
“住口!!!”
谢文轩勃然大怒,脸色铁青如鬼魅,他一个箭步上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抡圆了胳膊。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谢云舒的脸上!
巨大的力道让谢云舒整个人向后踉跄几步,重重跌倒在地!
白皙的脸颊瞬间红肿,嘴角破裂,一丝殷红的鲜血蜿蜒流下。
“小姐!”
谢云舒的贴身丫鬟小翠尖叫着扑过来想要搀扶。
“滚开!”
谢文轩一脚踹在小翠腰上,将她踹翻在地,恶狠狠地道:“贱婢!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再多事,打断你的腿!”
谢云舒捂着脸,火辣辣的疼痛比不上心死的万分之一。
她抬起头,看着面目狰狞的兄长,看着周围那些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懦弱垂泪的母亲……
她笑了,笑得凄凉而绝望。
“打得好……大哥,你打得好啊……”
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字字泣血。
“在爹的灵前,逼嫁亲妹……谢文轩,你还有半分人伦孝悌吗?爹在天之灵看着呢!他正看着你这个‘好儿子’呢!”
“你!”
谢文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谢云舒对家丁吼道:
“都死了吗?!把她给我拖回房去!锁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谢云舒。
“住手!”
一声威严的怒喝,如同惊雷般在灵堂炸响!
正准备悄然离去的林正德,此刻脸色铁青,去而复返,大步流星地挡在了谢云舒身前!
他目光如电,直视谢文轩。
“谢文轩!大丧之日,灵堂之上,殴打亲妹,成何体统!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伦常?!”
谢文轩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
“王法?伦常?林大人,这是我谢家的家事!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点?”
“家事?”
林正德怒极反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官威。
“不孝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我朝律例明载,父母之丧,守孝三年!其间不得婚嫁!你身为长子,竟在父丧第一日便逼迫胞妹嫁人,视律法为无物!该当何罪?!本官身为临山县父母官,岂能容你如此悖逆人伦?!”
这番义正言辞的呵斥,让灵堂内不少人脸色微变。
张东家也皱起了眉头。
然而,谢文轩脸上的讥讽却更浓了,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好整以暇地看着林正德。
“林大人,你口口声声说的律法……不知是哪一朝的律法?”
“混账!自然是本朝律法!”林正德怒喝。
“哦?”
谢文轩拖长了音调,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意。
“据我所知……林大人,似乎早就已经不尊府台大人的严令,甚至连朝廷的赋税都敢截留不缴了吧?你这县令之位……还坐得稳吗?你自己都形同反贼!如今,倒有脸在这里跟我谈律法?你配吗?!”
轰——!
如同晴天霹雳!
林正德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他最深的恐惧,最不愿面对的现实,就这样被谢文轩赤裸裸地撕开,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反贼!
形同反贼!
这四个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他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谢文轩的底气原来在这里!
他早就知道了一切!
“哼!”
谢文轩看着林正德瞬间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快意无比,继续补刀:
“如今城外冰雪消融,道路通畅,想必府台大人,乃至朝廷的钦差,不日便会驾临这小小的临山县。林大人与其操心我谢家的‘家事’,不如好好想想……你自己的项上人头,还能在脖子上待几天?”
这番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正德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明白了,自己这个县令,在谢文轩眼里,早已是秋后的蚂蚱。
他无力地垂下了指向谢文轩的手,挺直的脊梁也佝偻了下去。
“呵……”
谢文轩冷笑一声,不再看失魂落魄的林正德,再次对家丁下令。
“还愣着干什么?带小姐回房!”
家丁们不再犹豫,再次上前架住谢云舒。
谢云舒看着林正德瞬间垮掉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她惨然一笑,不再挣扎,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任由绝望的泪水滑落。
就在家丁即将把她拖出灵堂的刹那……
一股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谢府!
不是风,却比最凛冽的寒风更刺骨!
灵堂内外燃烧的烛火,诡异地齐齐一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拂过。
喧嚣的灵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齐齐投向大门的方向。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灵堂入口的台阶之下。
白衣胜雪,白发如霜。
容颜绝世,清冷如九天寒月。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隔绝于尘世之外,周遭的喧嚣、悲泣、算计,在她面前都化作了无声的尘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牢牢吸附在她身上,带着震撼、痴迷、敬畏……以及无法理解的茫然。
灵堂里那些见惯了美色的富商豪绅,此刻眼珠子都几乎要瞪出来,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嘶……”
谢文轩倒吸一口冷气,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贪婪和占有欲。
张东家更是呼吸急促,死死盯着那道身影,喃喃道:
“……比谢小姐……更美……此女……此女是谁?”
他心中的念头疯狂滋长。
娶!两个都要!
不惜一切代价!
谢云舒也睁开了泪眼,茫然地看着那白衣白发的女子步步走近。
她如同行走在浊世的神只,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之上。
谢云舒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师姐!快!就在前面!那个年轻人!就是他!资质上佳啊!】
无忧残魂在识海中兴奋地呼喊。
白璃的目光,却越过了灵堂中所有人,精准地落在了被家丁架着、狼狈不堪的谢云舒身上。
她脚步未停,径直走到了谢云舒面前。
就在此时,一个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画面出现了!
刚刚还失魂落魄的县令林正德,在看到白璃的瞬间,如同被雷击一般,身体猛地一颤,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
噗通!
他竟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敬畏。
“您……您怎么来了?”
这一跪,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灵堂内一片哗然!
堂堂县令,竟向一个女子下跪?!
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白璃却并未理会跪在地上的林正德,清冷如冰泉的目光落在惊愕的谢云舒脸上,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收徒。”
收徒?!
林正德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仙人……仙人又收徒了?!
是谁?
谁有如此天大的仙缘?!
白璃看着呆住的谢云舒,再次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汝,可愿拜吾为师?”
谢云舒的脑子“嗡”的一声!
收徒?
拜师?
眼前这能让县令下跪、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收自己为徒?
一个可怕的、让她心脏狂跳的念头瞬间闪过。
她,莫非是柳树沟的那位仙人?!
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探究真假。
此刻,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家,是她唯一的念头!
管他是仙是魔,只要能带她走!
“我愿意!”
没有任何犹豫,谢云舒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
她猛地挣脱了家丁的钳制,不顾脸上的伤和凌乱的衣衫,深深叩首。
“谢云舒,愿意拜您为师!”
白璃微微颔首,只应了一个字:“嗯。”
【错了!错了啊师姐!!!】
识海中,无忧残魂的尖叫声几乎要撕裂空间,充满了极致的错愕和崩溃。
【不是她!不是她啊师姐!!!我说的是前面那个男的!在前面啊!那个资质上佳的男弟子啊!!!她……她不行啊!她资质很普通的!师姐你搞错了!!!】
白璃的目光,此刻才缓缓抬起,越过重重人影,看了那男子一眼,淡漠得如同扫过路边的尘埃。
资质马马虎虎,比林星瑶略强一些。
但也仅此而已。
离“上佳”二字,相去甚远。
更何况……
白璃在心中,对几近崩溃的无忧平静地回应。
【小师弟,汝是忘了吗?吾,绝无可能收男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