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好意”被苏浅浅当众拒之门外,此事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京城各个角落传开。有人说苏家不识抬举,狂妄自大;也有人暗中佩服苏浅浅硬气,不惧权贵;更有甚者,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觉得这苏家与靖王府之间,怕是有不为外人道的龃龉。
苏府内,气氛更是凝重。粮仓被烧的损失尚在清点,纵火贼人的审讯暂无明确结果,如今又添了与靖王府这桩公开的“不愉快”,可谓雪上加霜。
“糊涂!”苏正德听闻此事后,在书房里重重一顿鸠杖,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浅浅,你平日最是沉稳,此次为何如此冲动?即便心中对靖王有千般不满,面上也不该如此直白地驳了他的面子!他毕竟是亲王,是君,我们是臣!”
苏浅浅跪在祖父面前,垂着头,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知道祖父说得对,当时自己被怒火和连日来的压力冲昏了头脑,那份对靖王根深蒂固的恨意,让她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和权衡。
“祖父,孙女知错。”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时……粮仓被毁,贼人猖獗,孙女心急如焚,又见靖王府的人突然出现,便……便下意识觉得他们不怀好意,生怕这是糖衣炮弹,接了之后后患无穷。”
苏云在一旁叹了口气:“浅浅的担忧不无道理,我们初来乍到,根基不稳,确实需处处谨慎。只是……方式或许可以更婉转些。如今这般,算是将靖王府彻底得罪了。”
“得罪?”苏正德冷哼一声,“怕是没那么简单!靖王萧策,年纪轻轻便军功卓着,执掌部分兵权,岂是心胸宽广之辈?你当众拂了他的好意,他若毫无表示,颜面何存?我只怕,接下来的麻烦,会更多!”
正说着,管家苏安急匆匆进来,脸色难看:“老爷,小姐,五少爷……刚刚京兆尹那边传来消息,昨夜抓获的那几个纵火贼人……在狱中……全部暴毙了!”
“什么?!”书房内三人同时色变。
“怎么会暴毙?!”苏云猛地站起,“是中毒?还是……”
苏安摇头:“说是……突发恶疾,抢救不及。但这也太巧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苏浅浅脊背窜上。杀人灭口!幕后之人动作好快!这是彻底断了他们明面上的线索!
“查!让暗影苑去查!就算人死了,也要给我查出他们最近接触过谁,银子是从哪里来的!”苏浅浅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她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普通商业竞争,而是有针对性的、想要彻底摧毁苏家根基的阴谋!
就在苏家内部为纵火案和贼人暴毙焦头烂额之际,靖王府的帖子送到了苏府。靖王萧策,邀安福县君苏浅浅过府一叙。
帖子上的措辞依旧平淡,关乎“粮仓后续”,但在这敏感时刻,苏府上下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不能去!”柳氏脸色苍白,紧紧攥着女儿的手,“他定是记恨你拒了银子,要为难于你!”
苏正德沉吟片刻,看向神色沉静的孙女:“躲不过。去吧,切记,收敛锋芒,随机应变。他毕竟是亲王。”
苏浅浅点头:“孙女明白。”
次日,她依旧素衣简饰,只带知秋一人,前往靖王府。不同于皇宫的富丽,靖王府邸透着一股军旅的硬朗与肃穆,青石板路,苍松翠柏,侍卫皆目不斜视,气氛冷凝。
在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不凡底蕴的书房,苏浅浅见到了靖王萧策。
他负手立于窗前,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墨色常服,金冠束发,侧脸轮廓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分明。听闻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这是苏浅浅第一次在非公开场合,如此清晰地直面这个男人。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审视,径直落在她身上。苏浅浅依礼垂眸,压下心底因旧日伤痕而翻涌的厌恶与寒意,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女苏浅浅,参见靖王殿下。”
“免礼。”萧策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清冷。他没有立刻发难,而是踱步回到书案后坐下,目光却未从她身上移开。
他看着她。眼前的女子,与宫宴上那个笑语嫣然、说着“只想躺着收钱”的县君似乎不同,也与市井传闻中那个精明果决的女商人不同。此刻的她,穿着一身月白,未施粉黛,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身形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就是这份看似柔弱的外表下,却藏着敢当众拒他赏赐、言辞锋利如刀的胆魄。
奇怪。 萧策心中掠过一丝异样。他原本积压的怒气,在看到她这般沉静模样时,竟消散了些许。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长而密,像蝶翼般脆弱;她紧抿的唇瓣虽无血色,却形状姣好;那截露在衣袖外的纤细手腕,白皙得仿佛一折就断。
她……似乎,有些美丽? 这个念头突兀地闯入脑海,让萧策自己都怔了一下。他迅速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思绪,眉头微蹙,对自己这瞬间的失神感到不悦。
“苏家粮仓之事,本王已知晓。”他开口,语气刻意维持着平淡,却比刚才少了几分兴师问罪的凌厉,“贼人可曾抓到?”
苏浅浅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劳殿下挂心,贼人已由京兆尹收押。”她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昨夜已在狱中‘暴毙’。”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飞快地扫过萧策的脸,想捕捉他一丝一毫的异常。
萧策闻言,眉峰猛地一挑,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和厉色:“暴毙?”他放在书案上的手指收拢,“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天子脚下灭口!” 他的反应不似作伪,那瞬间迸发的怒意,是针对幕后黑手的,而非被戳破的心虚。
这反应,让苏浅浅心中的怀疑动摇了一瞬。难道……真的不是他?
“本王派人送去钱粮,并无他意。”萧策将话题拉回,目光重新落在苏浅浅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极淡的探究,“苏家初入京城,根基未稳,遭此横祸,本王略尽绵力,亦是看在苏家于国有功的份上。你却当众拒之,可是对本王……有所不满?”
他最后一句话问得缓慢,目光紧锁着她,试图看穿她平静外表下的真实想法。那份因南下误会而产生的、模糊的愧疚感,在此刻奇异地与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又带着尖刺的女子重叠,让他问出这句话时,心底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浅浅抬起眼,这一次,她的目光坦然了许多,与他对视:“殿下多虑了。臣女岂敢对殿下不满?只是正如臣女当日所言,苏家突逢变故,嫌疑未清,实在不敢在此敏感之时,与殿下过从甚密,以免引来流言蜚语,玷污殿下清名,亦将苏家置于炭火之上。臣女一心只为避嫌,绝无他意。若因此引得殿下误会,臣女……惶恐。”
她的话语依旧滴水不漏,将理由归结于“避嫌”和“为殿下着想”,姿态放得低,理由也给得足。但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惶恐”,只有冷静和疏离。
萧策看着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清晰的疏远,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又升腾起来。他讨厌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讨厌她这副公事公办、将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有他的骄傲,身为亲王,他从未如此“好意”被人拒绝,还被人如此防备!
“好一个避嫌!”他声音微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感,“苏浅浅,你可知,在这京城,过刚易折?”
“臣女知道。”苏浅浅微微颔首,语气却依旧不卑不亢,“但苏家立足,靠的从不是攀附权贵,而是忠君爱国,恪尽职守。若因坚守本分而折,苏家,无怨无悔。”
她的话,掷地有声。阳光恰好在此刻移动,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那坚定的眼神,那挺直的脊梁,竟让萧策在一瞬间有些晃神。这个女人……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侍卫的通报:“王爷,宫里有旨,太后娘娘召安福县君即刻入宫。”
突如其来的旨意打断了书房内微妙而紧张的气氛。
萧策眸光一闪,收敛了情绪,恢复了亲王的高冷模样,挥了挥手:“既然如此,县君便去吧。”
苏浅浅心中也松了口气,再次行礼:“臣女告退。”
她转身,带着知秋,步履平稳地离开了书房。那抹月白色的纤细身影消失在门口,书房内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
萧策独自坐在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冷的镇纸,目光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恼怒、欣赏、探究,还有那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因可能的误会而产生的细微愧疚,以及……方才惊鸿一瞥间,发现的,她那不容忽视的美丽与坚韧。
苏浅浅……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第一次觉得,这个看似简单的臣子之女,或许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也……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