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溺在深海中的旅人,挣扎着,循着一丝微弱的光亮,奋力向上浮游。
沉重。无边的沉重包裹着四肢百骸,仿佛每一寸骨骼、每一丝肌肉都被灌满了铅。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耳边似乎有无数嘈杂的声音,又似乎只有一片死寂。冰冷与灼热交替侵袭着她的感官,那是冰湖的余韵,也是高烧的残留。
苏浅浅费力地、几乎是耗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气力,才勉强掀开了那如同千斤闸般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光线涌入,刺痛了她久未见光的双眼。她下意识地想闭眼,却固执地维持着一条缝隙。
熟悉的雕花拔步床顶,熟悉的锦帐绣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的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家的、让她魂牵梦萦的气息。
是……锦绣阁。
不是云南的客栈,不是冰冷的出租屋。
她……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狂喜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她甚至没有力气抬手去擦。
就在苏浅浅睁开眼,泪水滑落的那一瞬间——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如同一圈涟漪,以锦绣阁为中心,骤然扩散至整个苏府!
主院书房内, 正对着账本却神思不属的苏老爷子,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啪”地落在账册上,洇开一团黑渍。他愕然抬头,望向锦绣阁的方向,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狂跳。
佛堂里, 正跪在蒲团上,机械地捻动着佛珠的苏老夫人,指尖的佛珠串忽然断裂,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她怔怔地看着满地狼藉,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落雁城粮行总柜, 正在与管事商议秋粮入库的苏承光,话语戛然而止,猛地站起身,心口一阵莫名的紧缩。
诚意衣坊后院, 正检查新一批绣娘活计的文氏,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丝线,一股强烈的悸动让她呼吸一窒。
苏府账房, 正在核算各铺面月度盈余的苏屹安,手中的算盘珠子“哗啦”一声被打乱,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一种强烈的、想要立刻去见女儿的冲动攫住了他。
清岚苑三楼雅间, 正在与一位老主顾洽谈茶叶供应的苏舟,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恐慌与极致渴望的情绪让他瞬间失语。
府内僻静药房, 正对着一个新方子苦苦思索的苏杭,心头猛地一抽,手中的药匙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捂住胸口,脸色微变。
暗影苑校场, 正在监督训练的苏景和苏寒,几乎是同时停下了动作,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与……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的期盼。
统筹全府事务的外书房, 苏新刚刚批完一叠条陈,正准备起身,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他扶住桌角,深深吸了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锦绣阁。
柳氏正院, 正在佛龛前低声诵经的柳氏,捻着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一颗心毫无征兆地提到了嗓子眼,那种感觉,像是期待,又像是无尽的恐惧。
甚至是在奶娘怀中咿呀学语的“老八”, 也忽然停止了玩耍,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发出了细微的、带着委屈的哼唧声。
一种无声的召唤,一种源于至亲骨肉间无法解释的感应,在同一时刻,攥住了所有苏家核心成员的心脏!
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是浅浅……有好转了?还是……他们最害怕的那一刻,终于来临了?
没有人下令,没有人招呼。
几乎是本能地,所有在府中的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心腹下人,都放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一切,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沉默而迅疾地朝着锦绣阁涌去。苏承光从粮行匆匆赶回,文氏放下针线,苏屹安推开算盘,苏舟向客人告罪一声便疾步下楼,苏杭扔下药杵,苏景苏寒丢下操练到一半的暗卫,苏新稳住心神快步而出,柳氏更是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冲出了自己的院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肃穆,脚步沉重又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急切。他们怕,怕推开门,看到的是最终宣判;他们又忍不住奢望,奢望能有奇迹发生。
锦绣阁外,很快便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苏老爷子、苏老夫人、苏承光、李氏、苏靖和、文氏、苏屹安、柳氏、苏新、苏景、苏寒、苏杭、苏云、苏舟……所有苏家的核心,一个不少,全都到齐了。甚至连得到消息的管事、知秋等贴身伺候的人,也屏息凝神地围在稍远处。
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几乎要凝固的紧张。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柳氏站在最前面,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年来的以泪洗面,一年来的虔诚跪拜,一年来的恐惧与自责,几乎耗尽了她的生命。她不敢想象,如果推开门,看到的是女儿冰冷的躯体,她是否还能活下去。
最终,是那种源自母性的、无法抗拒的直觉,战胜了所有的恐惧。
柳氏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赴死一般,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用力推开了那扇阻隔了她与女儿一年的房门!
“吱呀——”
房门洞开。
清晨微弱的曦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拔步床上。
床上,那个沉睡了一年、被所有医者判了“活刑”的人儿,此刻……竟然……坐着。
她靠着厚厚的引枕,身子依旧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那双曾经沉静如水、后来紧闭了三百多个日夜的眼眸,此刻正微微睁着,带着初醒的迷茫,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激动。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门口那一张张因为极度震惊、恐惧、期盼而扭曲的、熟悉至极的脸庞。
然后,在那一片死寂的、几乎要让人窒息的目光中,苏浅浅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牵动了嘴角。
一个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无比的、带着温度的笑容,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缓缓绽放。
“……?” 柳氏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类似哽咽又似疑问的气音。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女儿,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幻觉吗?是因为她日日祈祷,产生的幻觉吗?
“……浅……浅浅?” 苏屹安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轮摩擦,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这一声轻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凝固的寂静!
“妹妹!” 苏云第一个失控,他猛地冲了进去,因为跑得太急,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着扑到床前,想要抓住妹妹的手,却又怕碰碎了她,只能僵在半空,眼泪瞬间奔涌而出,“你……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浅浅!我的儿啊——!” 柳氏终于反应过来,那不是梦!不是幻觉!她的女儿,真的醒了!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不再是绝望的哀鸣,而是积压了三百多个日夜的担忧、恐惧、愧疚与狂喜的总爆发!她扑到床边,想要抱住女儿,却又顾忌着她的身子,最终只能跪在床边,紧紧抓住苏浅浅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泣不成声,“你吓死娘了!你真的吓死娘了!”
苏老爷子身形晃了晃,被旁边的苏新一把扶住。这位历经风霜、一向沉稳如山的老人,此刻也是老泪纵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巨大的情绪堵住,只能重重地、一遍遍地点头,用颤抖的手抚着胸口,仿佛这样才能让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平复下来。
苏老夫人由李氏和文氏搀扶着,三位妇人早已哭成了泪人。李氏一边抹泪一边念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菩萨保佑!菩萨真的显灵了!” 文氏则只是默默垂泪,不停地用帕子擦拭着眼睛,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
苏承光、苏靖和这两个大男人,也是红了眼眶,站在一旁,看着床上那个对他们苏家而言如同定海神针般的侄女,重重地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苏新作为长子,强忍着激动,维持着最后的镇定,但他紧握的双拳和微微泛红的眼圈,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深吸一口气,哑声吩咐身后已经呆若木鸡的下人:“快!快去请王大夫!不!把所有能请到的大夫都请来!快!”
苏景和苏寒,两个在战场上刀剑加身都不变色的年轻将军,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用手背狠狠抹去眼角的湿意,咧开嘴,想笑,却又比哭还难看。他们只是挺直了脊背,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份失而复得的喜悦,牢牢地守护住。
苏杭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来的,他扑到床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抓起苏浅浅另一只手就搭上她的脉搏,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得厉害。他屏住呼吸,仔细感受着那微弱却确实存在的搏动,虽然依旧杂乱虚弱,但……那是生机!是真真切切的生机!他抬起头,看向众人,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肯定:“脉……脉象虽弱,但……有根了!有根了!” 说完,他再也忍不住,伏在床边,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这一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妹妹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他更绝望,此刻的苏醒,简直就是神迹!
苏舟站在人群稍后处,这个一年来被迫迅速成长、变得沉默冷硬的少年,此刻看着床上对他微笑的妹妹,一直紧绷的、仿佛钢铁般的外壳,终于碎裂开来。他没有哭,也没有冲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眼圈一点点泛红,然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床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没有人知道这一躬包含了多少难以言说的情绪——愧疚、庆幸、依赖,还有那沉甸甸的、终于可以稍微卸下一点的责任。
就连被奶娘抱在怀里,站在人群最后的“老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弥漫的、复杂而浓烈的情感,他停止了哼唧,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床上那个陌生的、却又让他感到莫名亲近的姐姐。
锦绣阁内,哭声、笑声、询问声、庆幸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与生机。
苏浅浅靠在引枕上,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无比熟悉、刻入灵魂的面孔,感受着他们毫不掩饰的担忧与狂喜,听着他们语无伦次的话语,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哑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柳氏立刻察觉了,连忙止住哭声,小心翼翼地端起旁边小几上一直温着的清水,用干净的软布蘸湿,一点点滋润着女儿干裂的嘴唇。
“慢点……不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柳氏的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的呵护。
苏浅浅感受着那清水的滋润,看着围在床边,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家人,心中那片在现代感受到的空洞,终于被这滚烫的、真实的亲情一点点填满。
人间冷暖,她回来了。
窗外,晨曦终于彻底驱散了暗夜,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庭院,也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在床榻上那相拥而泣的一家人身上。
枯木,终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