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推门,木轴吱呀一响,像老骨头没油了,嘎着嗓子叫。他没停,低着头往里走。屋里暗,光从窗缝斜进来,灰在光里飘,跟虫子似的。空气闷,一股子烂木头混着铁锈的味,鼻子一抽就压上来。
他没开灯。电线早给老鼠咬烂了,灯泡蒙着灰,黑窟窿似的。他也不用看。这地方他闭眼都能走,地板哪块松,梁上哪道裂,墙角那铁箱,漆掉了,边卷了,锁锈得发黑,可没坏。
他走过去,脚步轻。蹲下,手指搭上锁扣,停了两秒。不是怕,是习惯。每次开这箱子,他都得停一下,像是跟过去对个眼。然后手一掰。
“咔。”
锁断了,铁屑往下掉。箱盖掀开,一股子陈纸和铁锈的味扑脸,呛得他鼻根一酸。他没躲,往前凑,手伸进去,摸到一本黄皮书。麻布封面,边磨毛了,脊裂了,线断了。他知道这书碰不得,纸脆,像秋后的枯叶,一翻就碎。
他拇指轻轻掀封面,一页页过。字是手写的,墨有深有浅,有的地方水泡过,晕成团。这是爷爷的《地脉耕记》,外人看是种地笔记,他知道,里头记的是全镇的地脉走势。
翻到中间,指尖一顿,一挑——夹层开了。一张黄纸,半张,边撕得不齐,像被人硬扯走一半。
他拿出来,纸薄,上头画着弯线,像根,像河,又像字。他摊在膝盖,从怀里摸出另一卷破纸,对边。纹路咬上,轻轻“咔”一声,像老木头榫头接上了。
就在那会儿,纸背的线亮了,幽光浮着,温度从冰变暖,像死手回了血。他心一紧,呼吸慢了半拍。
他知道,不是幻。
是地脉动了。
他站起来,没回田,直奔祖田。那块地他家种了七代,土深褐,肥得能攥出油。他三指插进土,试温试湿。土凉,可底下有动静,像啥在地下爬。
他闭眼,低声问:“要啥信号?”
话落,怀里那纸猛地烫,烫得他手一缩,差点扔了。他咬牙攥住,听见“嗤”一声,八个字浮出来,黑得像血:
“日月同天,地气逆行。”
字一冒就散,像灰被风吹走,可那热劲儿还在。他抬头,天灰蓝,云厚得压山。可下一秒——
云裂了。
光劈下来,金的,像刀。西边,月亮也出来了。不是弯的,是满的,冷,悬在晨蓝里。
日月同在。
光撞一块,一热一冷,田面一半金一半银,像阴阳划了界。远处狗叫,女人喊娃,收音机突然哑了,只剩沙沙声,像啥在搅信号。
陈砚没动。
他知道,不是天象。
是地脉在叫。
纸贴胸口,温着,不升了。它只能报,不能说。像哑巴,只会抖手指。
他摸出裤兜的青铜罗盘,赵铁柱留的。不大,掌心能托住,刻着田标、节气,指针本该定,现在却抖,小幅度,不停,像底下有电窜。他平掌,把纸盖上去。
眨眼,纸上纹路顺着罗盘爬,像根扎土,像藤上墙。画面出来了。
镇北,赵家老渠。
渠底渗红水,不像血,但颜色近,一滴一滴,从缝里冒,顺着坡往下流。渠壁反光,砖上刻着纹,一圈套一圈,像符。不是现在的东西,是古法凿的,深。
同时,他听见一段声,断断续续,赵铁柱的,哑,急,快断气:
“渠变色……速避……倒计时七十二……”
声断了。
纹收回,指针停在北偏东十五度。
陈砚收好罗盘,站在田埂,看镇北。那渠十年前改了景观道,后来荒了。现在出红水,不是巧。地脉在示警,底下有东西醒了。
他低头看纸,纹静着,可边角一处鼓着,像血管跳。他知道,还能看更远,但得拿东西换。
他从裤袋摸出一片碎玻璃,锋利,划过指腹,冰。他没迟疑,反手在掌心一划。
血出来,热,顺着缝往下滴。他没擦,任它滴在纸边上。血渗进缝,瞬间,纹活了。
像藤疯长,缠上手腕,又猛地抽开,投出画面。
县农业公司楼顶。
不清,像从地底仰拍,晃,可看得清。楼顶刷红漆,画着阵,线弯,像根像脉,一层叠一层,成个大符。阵眼,周映荷被链子绑着,手举,腕渗血,血顺着纹流,成圈。她闭眼,头低,衣破,肩有旧疤,不动,像神志被锁了。
阵在吸她的血。
背景里,陆子渊站在阵心,手里捏个青铜齿轮,卡在衬衫第三颗扣。他抬头看天,嘴角翘,像在等。脚踩石板,板上刻“璇玑”二字,半埋水泥。
陈砚盯着那石板。
假的。
真碎片还在地脉深处,得靠血脉和地记才能开。陆子渊在演,演给天看,也演给地看。他以为血祭能骗地脉,以为用周映荷的命能撬裂缝。可地脉不认谎,只认耕者的血和土的共鸣。
画面一抖,纹收回,温度骤降。陈砚知道,不能再看。再看,血流太多,人撑不住。眼前发黑,耳里嗡鸣,膝盖一软,差点跪。他咬牙撑住,撕衣角缠手。血止了,伤口像被火烫过,留下黑线。
他站在田埂,纸收回怀里,温弱,但没灭。天边日月还在,光交错,秧苗影子拉长,一半朝东,一半朝西。风从谷口来,湿,要下雨。
他看掌心,血凝了,皮裂,像旧疤。他知道,不是开头,也不是尾。是钟,被人拨到最后一圈。
他没动,只把父亲的蓝布裤带重新系紧。那带子用了十年,洗白了,边磨毛了,可结实。工装裤角被风吹贴腿,布擦皮肤,沙沙响。
远处,镇北渠水面泛红,一滴一滴,像心跳。
他抬脚,往前一步。
脚踩进湿泥,三指测温,他下意识搓了搓。泥黏指缝,凉。可就在那会儿,指尖一颤——土里有震。
极轻,像蚯蚓翻身,可他知道,是地脉在加速跳。
他闭眼,深吸。空气里有铁锈、湿土,还有……一丝腥。不是血味,是更深的东西,像地在流血。
他睁眼,看镇北。
十年前渠改建,他在。施工队挖出块青铜板,刻“止”字,没人认,当晚塌方,死了三个。板被埋回,渠改道,水泥封死。可他知道,那是封印。
现在,封印松了。
他转身,不回家,也不报警。他知道,这种事,没人信。警察说“幻觉”,专家说“地质异常”。可他看见的是地脉的怒,是土的记忆醒了。
他走向村后荒坡,那里有口枯井,井底埋着他爷爷的铜锄,锄头刻“耕心”二字。祖上传的,也是开地脉感的钥匙。
他扒开井口草,绳子放下去,手探到底,摸到锄。冰凉,可一握,怀里那纸轻轻颤了下,像感应到了啥。
他扛锄往回走,步子稳。
他知道,陆子渊要的不是权,不是钱,是“通路”——打通地脉和地底的连,借血祭唤醒“根源”。周映荷是最后一把钥匙。她血脉是这镇最早开垦者的,纯,能启璇玑图。
可陆子渊错了。
地脉不认外人当主。
它只认耕者。
他回祖田,把锄插进土,三指抚柄,低声说:“土为母,耕为子,血为引,心为契。”
话落,地底一声闷响,像啥大东西翻身。
纸又烫了,纹爬到锄上,整把锄泛幽光。他闭眼,意识沉下去——
他看见了。
赵家老渠底下,三十米,一扇青铜门缓缓开,门满是根纹,中间是齿轮槽,空着。
而陆子渊手里的青铜齿轮,正是钥匙。
可它不该在他手里。
它该由耕者的血,亲手嵌进去。
他睁眼,天黑了,日月还悬着,可光开始扭,像被啥拉扯。远处,镇北,红光透地,像地底着了火。
他拔起锄,扛肩上,朝镇北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地脉的跳动上。
他知道,这一去,可能回不来。
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像他爹,大旱年明知祭土会伤身,还跪着求雨;像他爷,临死说:“别让田荒了。”
他不怕死。
他怕的是,这地,这田,这祖祖辈辈的命,被人当工具,当祭品,当野心的垫脚石。
风大了,工装裤角猎猎响。
他走到镇口,回头看祖田。秧苗在日月光下摇,影子交错,像无数人低头耕。
他转头,继续走。
脚下的路软了,像土在呼吸。
纸在胸口轻轻颤,像心跳。
他也深吸一口气,迈进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