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站在岔路口,眼前的老林小径被密密麻麻的藤蔓封得严严实实,像一张巨大的网,把路死死地拦住。那些藤条缠在一起,还夹着生锈的铁丝,一看就不是自然长成的,而是有人故意弄出来的——像是在警告谁别进去。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张泛黄的旧纸卷,指尖微微发烫。纸上画着一幅模糊的地图,三个红点正不停地闪烁,越来越快,几乎连成一片血光。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这三个信物一旦彻底激活,整个镇子的地脉就会被强行扭转,而初代隐农留下的“封印”也会崩塌。后果是什么?他不敢想。只记得父亲临终前紧紧抓着他的手,声音颤抖地说:“地不载命,人无归途。”
他深吸一口气,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根铜烟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通体暗青色,杆头雕着一株低垂的稻穗,像是在向土地鞠躬。他轻轻用杆尖敲了下地面,动作轻得像在叩门。
就在那一瞬间,残卷背面浮现出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墨迹干枯,像是谁在极度痛苦中写下的遗言:
“一念化三身,心至形自随。”
他皱眉。这句话他从没在父亲的笔记里见过,也不是什么耕者典籍里的内容。听起来倒像是小时候听老人讲的传说——分身术?可那都是哄小孩的故事罢了。真正的耕者靠的是和土地沟通,不是玩幻术。
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三件信物正在往不同方向移动:玉佩朝祖坟后山去了,芯片残片直奔镇北废渠,而那截枯骨,则缓缓移向祠堂钟楼下的阴影处。他一个人追不过来,时间也不够他一个一个找。
他闭上眼,把残卷贴在胸口,紧贴心脏的位置。左手握紧铜烟杆,右手三根手指插进脚边的泥土里。这一次,他不再去感受湿度或气流,而是集中全部念头——想着自己要同时出现在后山、废渠、钟楼影地。
掌心突然发烫,像是握住了烧红的铁片。
他咬牙坚持,额头上渗出细汗,耳边响起低沉的嗡鸣声,仿佛大地深处有无数根须在震动共鸣。一股奇异的力量顺着指尖涌入身体,又从头顶冲出来,搅动着大脑。他的意识开始分裂,就像一棵树被硬生生劈成三枝,每一枝都带着相同的记忆、相同的情感,却又各自独立。
他睁开眼。
空气微微扭曲,像是夏日正午热浪升腾时的样子。紧接着,两道人影从他的影子里慢慢分离出来,动作迟缓,轮廓模糊,但身形和他一模一样。一个穿着沾泥的工装靴,另一个肩上搭着破旧帆布包,连细节都分毫不差。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指尖有些透明,像是力气被抽走了一部分。他知道,这不是幻觉,是用自己的血脉和地脉共鸣强行分裂出的意识体。它们能行动,能碰东西,甚至能短暂影响环境,但撑不了太久——最多半个时辰,就会因为能量耗尽而消散。
“去。”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三个“他”同时动了。
一个冲向祖坟后山,脚步沉重,每一步踩下去,地面都微微颤动,鞋底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直扑镇北老渠,穿过荒草丛生的田埂,在枯黄的秸秆间忽隐忽现,像一阵掠过的风;最后一个沿着钟楼的阴影前行,步伐最慢,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走,每一步落下,脚印边缘都会泛起一圈极淡的金绿色光晕。
——
后山路上,陈砚本体喘着粗气往上爬。山路比以前更陡了,石缝里一点湿气都没有,连苔藓都变成了灰白色,像是被抽干了生命力。他抬头望山顶,那里埋着他家的祖碑,玉佩就藏在下面——那是第一件信物,也是开启地脉的关键之一。
可还没走到半山腰,前方突然站着一个人。
背对着他,穿着一件旧式工装,肩线磨破了,裤脚卷起,正是他自己平时穿的那条蓝布裤。
“我?”他停下脚步,喉咙发紧。
那人缓缓转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皮肉,却带着熟悉的神情——那是他自己累到极致时的模样:嘴角下垂,眉头紧锁,眼神空洞。那种熟悉感让他心头一震。
“你走错了。”那个“他”开口,声音沙哑,“后山没人等你。”
陈砚后退一步。这不对劲。这不是他的分身,真正的分身不会说话,只会执行命令。而且……他根本没让这个分身说过话。
他猛地将铜烟杆插进土里。
地面轻轻一震,残卷发烫,那具假身晃了晃,随即化作一团尘土,随风散开。可就在它消失的瞬间,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来自镇北方向。
他心一沉。
那边是赵铁柱留下的机械监测站,也是通往老渠的必经之路。赵铁柱是他少年时的师父,研究地脉与机械结合的技术,后来莫名失踪,只留下一座废弃的观测点。现在那里竟然有了动静?
——
镇北老渠边上,第二个“陈砚”正踩着干裂的河床前进。渠底早就没了水,只剩下一地龟裂的泥壳,踩上去咔嚓作响,像踩在枯骨上。他刚翻过一段塌陷的堤坝,忽然觉得不对劲——前面的地势变了。
原本应该是一片低洼沼地,现在却隆起了一个小土丘,上面立着一台锈迹斑斑的水泵,型号他从未见过。泵身上刻着一行小字:“c-Y-7型 地脉抽取装置”。
他瞳孔一缩。c-Y,是“陈氏育种”的缩写,是他家族百年前的秘密项目代号。这台机器不该存在,更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停下脚步。
那台泵突然启动,嗡鸣声响起,管口对准他,喷出的不是水,而是一股灰黑色的雾气。雾气落地即凝,迅速结成一条条细丝,缠向他的脚踝。那些丝线触地后竟开始蠕动,像活物般往上爬。
他想抬腿逃,却发现身体变得迟钝,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低头一看,左手正死死攥着一块金属片——那是赵铁柱上次偷偷塞给他的芯片残片,说是能干扰机械信号。
他立刻反应过来,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撒向空中。
灰雾一顿,仿佛遇到克星,瞬间停滞。他趁机挣脱,翻滚躲开下一波喷射,爬起来就跑。可刚冲出十米,耳边突然响起杂音,像是收音机调频时的电流声。
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别白费力气了,你们赵家的东西,早就该还回来了。”
他张嘴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意识开始模糊,眼前浮现一幅画面:赵铁柱躺在一间地下实验室里,身上连着几十根导管,双眼无神,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但他听不清。
他拼命挣扎,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将芯片残片狠狠砸向水泵。金属撞击的刹那,机器发出尖锐警报,随后轰然爆炸,火光冲天。
他的身体也随之崩解,化为尘埃,随风飘散。
——
与此同时,通往祠堂钟楼的路上,第三个“陈砚”也停了下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试探。钟楼投下的阴影越来越长,几乎覆盖了整条小径。他记得父亲说过,初代隐农的骨头不能见光,只能藏在暗处。一旦暴露在阳光下超过三分钟,就会引发地脉紊乱,导致方圆十里寸草不生。
离入口还有二十步时,地面突然震动。
不是从脚下传来的,而是头顶。钟楼的瓦片簌簌抖动,一根断裂的屋檐木条砸下来,落在他面前,溅起一圈尘土。
他抬头。
钟楼顶层的窗户开了,里面站着一个人。
穿着农业局的制服,袖口磨毛了,肩上搭着一截青灰色的枯骨。是周映荷。
可她的眼神不对,瞳孔漆黑,嘴角僵硬地上扬,像是被人操控的木偶。皮肤泛着蜡质光泽,脖颈处隐约能看到细密的接缝,根本不是活人。
“映荷!”他喊。
她没回应,只是抬起手,把那截骨头轻轻放在窗台上。骨头表面浮现出细密纹路,和残卷上的根系图极其相似,仿佛两者本为一体。
接着,她转头看向他,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小心。”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突然向前倾,整个人从窗口坠下。他冲过去接,却扑了个空——她的身体在半空中化作无数菌丝,四散飘开,像一场灰白色的雪,落在地上便悄然钻入土中,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心跳如鼓。
这时,残卷猛地一烫,他低头一看,发现上面浮现出新的提示:
“真身在东,影在西,器在中。”
他明白了。
三具分身里,只有一具是真正的他,另外两具是诱饵。敌人已经设好了陷阱,等着他一个个踏进去。而现在,剩下的这具分身,真的是主意识吗?他不确定。
他蹲下身,再次将三根手指插入泥土。这一次,他不再探查湿度或气流,而是回想起小时候祖父教他的事——真正的耕者,能听见土地的心跳。
他闭上眼,静下心。
风停了,虫鸣消失了,连远处的狗吠也远去了。世界只剩下一丝极细微的震动,来自东方,很轻,但持续不断,像是有人在远处轻轻敲打一面薄鼓。
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和地脉同步的节奏。
他睁开眼,望向东侧的小路。
那里有一片被踩倒的野草,草叶断裂处渗出汁液,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绿色——那是c-Y稻根分泌物沾染后的反应。他刚才走过时,并没有注意到。
他抬脚,朝那个方向走去。
身后,另外两条路上的“他”同时停下,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然后像沙雕一样垮塌,化为尘土,随风散去。
他没有回头。
走到岔口边缘时,他从怀里掏出笔记本,翻到一页写着“分神三策”的空白页。这是父亲留下的手札,记录了一些失传的耕者秘法。他咬破拇指,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再分成三份,分别标上“血”“器”“骨”。
墨迹刚落,纸面微微发潮,像是被某种力量浸润。圈中央浮现出一丝微弱的光点,缓缓转动,如同指南针找到了北方。
他知道,真正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三个信物仍在移动,而他必须赶在它们被彻底激活前,把它们夺回来。
他迈步前行,脚下的土地发出轻微的咔响。
裂缝,又深了一寸。
远处,乌云压顶,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绿色,像是大地正在酝酿一场久违的暴雨。可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天气变化,而是地脉紊乱的征兆。一旦三信合一,整个镇子将陷入“逆耕”状态——植物疯长吞噬建筑,动物变异攻击人类,甚至连人的意识都会被土壤中的古老孢子侵蚀。
他加快脚步,穿过废弃的晒谷场,绕过倒塌的粮仓,终于来到一片荒芜的菜园。这里是镇子的中心点,也是所有路径交汇之处。
菜园中央,静静躺着一只陶罐,罐口封着红绳,绳结打得极为复杂,是陈家独有的“九转归元结”。他走近,伸手想去拿,却在触碰前猛然停住。
不对。
陶罐的位置太显眼了,像是故意放在这里引他上钩的。
他退后两步,重新打量四周。忽然注意到,菜园角落有一株野芹,叶子呈螺旋状生长,叶脉泛着金属光泽——那是c-Y稻基因污染的典型特征。
他蹲下,拨开杂草,果然在根部发现一枚嵌入泥土的玉佩,表面覆满菌斑,但内里仍透出温润的绿光。
他伸手取出,刚要收好,耳边却响起一声轻笑。
“你果然聪明。”
他猛地转身。
树影下站着一人,身穿褪色的防护服,脸上戴着半透明面罩,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那人手里拿着一台微型投影仪,正对着空中播放一段影像——画面中,赵铁柱被绑在实验椅上,嘴里喃喃念着:“……不能让他们重启‘根狱’……”
“你是谁?”陈砚握紧铜烟杆。
“我是谁不重要。”那人低声说,“重要的是,你知道‘根狱’是什么吗?那是百年前被封印的试验场,用来培育能吞噬灵魂的作物。你们陈家,是看守者,也是囚徒。”
陈砚沉默。
那人继续道:“你以为你在阻止灾难?其实你才是钥匙。只有你的血,才能真正唤醒它。”
风起了。
残卷在胸前剧烈震动,三个红点终于停止闪烁,变成稳定的三角形,指向镇子最深处的那口古井。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他握紧玉佩,迈步向前。
裂缝之下,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像是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