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在林间穿梭,吹动着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方才激斗留下的灼热气息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岳沉岳和楚元珩面面相觑,巨盾依旧挡在身前,长剑还未归鞘。他们瞪大了眼睛,一时没能从这戏剧性的转变中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市侩的摊贩,摇身一变,竟成了皇子的师傅?这反差实在太大,让她一时难以相信。
反倒是苏清夙第一个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寂,她成了全场最为激动的人。
“哇呀呀!”她收起灵符,像只欢快的小鹿,几步就蹦到了晏清面前,毫不见外地绕着他又跳又叫:“晏伯伯,您怎么在这里?您这胡子扮相可真丑!我还以为您早跟着我师奶她们,寻个深山老林隐居了呢!”
她这一闹,总算让另外两人回过了神。
“哎呀,我的天!”岳沉岳这才“哐当”一声收起盾牌,那蒲扇般的大手使劲挠着后脑勺,黝黑的脸膛上泛起两团尴尬的红晕,笑着说:“原来是皇子殿下的师傅!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失敬,失敬!晚辈岳沉岳,给前辈赔不是了!”
徐璃音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警惕。她那幽蓝色的魂火并未完全熄灭,只是在指尖如精灵般跳跃。她的目光比火焰更冷,一直在仔细观察着晏清,试图从他身上找出破绽。直到她看见楚元珩那紧绷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眼中那股戒备与杀意化为了纯粹的震惊与敬仰之情时,她才缓缓收起了指尖的魂火。
她上前一步,与楚元珩并肩而立,微微颔首:“晚辈徐璃音,见过晏前辈。”
她的声音清冷,但目光中却充满了对强者的敬意。
晏清的目光在徐璃音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本是一双锐利如刀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但在触及徐璃音时,竟不禁柔和了几分。
“徐家……”他轻声说着,点了点头,“徐长卿的女儿。好,好。风骨不输其父,徐长卿泉下有知,也当欣慰了。”
他转回头,重重一巴掌拍在楚元珩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楚元珩一个趔趄。
“你小子!”晏清瞪了他一眼,随即那股宗师风范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为老不尊”的坏笑,“眼光不错啊!比你那几个榆木脑袋、只知权谋联姻的皇兄强多了!”
楚元珩被拍得莫名其妙,晏清却已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嘿嘿笑道:“有福气。这姑娘,了不得。以后能娶这么漂亮又能干的媳妇,我这个当师傅的,脸上也有光彩。”
“轰——”
楚元珩的脸“腾”一下就红了,那红色从脸颊迅速蔓延到了耳根。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结结巴巴地反驳:“师、师傅!您……您别胡说!弟子……弟子跟璃音姑娘……我们……我们是清白的!”
他越是想解释,就越是词不达意,急得额头都冒出了细汗。
徐璃音虽未听清晏清到底说了什么,但光看楚元珩这副窘态,再瞥一眼晏清那促狭的笑容,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她不自在地别过脸去,看向别处的树影,只是那微微发烫的耳根,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哟哟哟,脸红了!小白脸还害羞了?”
苏清夙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丫头,敏锐地抓住了机会。她立刻像只小狐狸般跳了过来,夸张地指着楚元珩:“晏伯伯您可看准了,他俩八字还没一撇呢!哼,想娶我们璃音姐姐,可没那么容易!小白脸你还得加把劲!”
“清夙!”楚元珩又急又气,偏偏对她毫无办法。
他深知再纠缠下去,自己只会被调侃得更惨。情急之下,他赶紧强行转移话题。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忍心中的窘迫和慌乱,神色一正,那股属于皇子的凝重与忧虑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师傅!”他上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低沉,“您怎么会独自一人在此?我父皇他……他龙体如何?还有,大皇兄和小皇妹他们……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一句更是透着无法掩饰的颤抖,“皇城叛乱之时,您……您不是护送他们一同撤离了吗?”
这个问题一出,方才那点轻松暧昧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提到正事,晏清的神色也立刻严肃起来。他脸上的笑意尽数收敛,那股属于帝师的沉稳与威严再次浮现。
“元珩,你先安心。”他定定地看着楚元珩,一字一句地说道,“大皇子和小公主他们,安然无恙。”
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被打开,楚元珩紧绷到几乎痉挛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才猛地松弛下来。他甚至踉跄了一下,若非徐璃音在旁边及时扶住了他的手臂,他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那就好……那就好……”他反复嘟囔着,眼眶瞬间就红了。这些天来,他背负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晏清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已将他们二人安全护送至邻国‘天枢国’。太子殿下那位远在天枢国做质子的未婚妻,在那里接应了我们。天枢国皇室承诺会全力庇护他们,他们暂时是安全的。”
“那就好,那就好……”楚元珩还在重复着。
“太子殿下的法术造诣远超你我想象,小公主的天赋更是惊人,有他们自保,足矣。”晏清道,“反倒是你,音讯全无,太子殿下忧心不已。是他命令我即刻返回大岷王朝的。”
“大皇兄他……”
“我的任务有二,”晏清伸出两根手指,神情凝重,“其一,太子要我潜伏回京,彻查皇城叛乱的幕后黑手。究竟是哪些人,在何时,又是如何与‘墨圈’勾结,背叛了皇室。”
“其二,”晏清的目光扫过楚元珩,“尽力寻找你,以及其他几位失散皇子的下落。”
晏清的目光随后在四人身上一一扫过:“于是我动用了所有暗线,一路追查线索,才得知‘墨圈’和‘无相门’在落霞镇附近似有异动。这两个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的组织,竟然有了勾结的迹象。”
“随后,我更听闻了韩忠厚在城外暗堡被刺之事。”晏清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既然你们真能从‘十里绝魂瘴’那等死地活着出来,那么此处,必定是你们的必经之地。”
“所以您就假扮成摊主……”楚元珩恍然大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师父为了寻他,竟亲自来到此地。
“没错。我便借用了清夙丫头门派里流传出来的一种粗浅易容术,在此乔装等候。”晏清坦然承认,“一方面是等你们,另一方面,也是想顺便试探一下你们的斤两。若你们连我这三脚猫的试探都过不了,那便是死了,也怨不得旁人。”
他赞许地看着楚元珩:“没想到,苍天有眼。你们不仅都活着,而且……元珩,你的功力可是长进了不止一个台阶啊。”他指的是楚元珩在瘴气中九死一生,竟因祸得福,已然踏入了开灵二阶。
被尊敬的师傅如此夸奖,楚元珩不禁有些得意,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
“哼,还不是靠璃音姐姐……”苏清夙刚想习惯性地开口嘲讽,却被身旁的徐璃音一把拉住了袖子。徐璃音对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
她们都看出来,接下来的,恐怕才是真正的重点。
果然,晏清的笑意渐渐收敛。他没有再理会楚元珩,而是转过身,目光郑重地、不带一丝玩笑意味地,落在了徐璃音的身上。
林中的气氛,再一次因为他的注视而变得沉重。
“璃音姑娘,”晏清沉声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恕我冒昧。据我所知,十年前武林盟主徐长卿府上惨遭屠戮,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江湖传闻,徐盟主全家上下,无人生还。”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敲击在众人的心上。
“可今日亲眼所见……你这‘死而复生’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这个问题一出,林中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风停了,虫鸣也消失了。
苏清夙和岳沉岳也瞬间收起了所有的玩闹心思,齐齐凑了过来。一路上,这个问题在他们心中盘旋了无数次。他们私下也曾议论过,但都默契地守着一条底线——他们怕揭开徐璃音那血淋淋的伤疤,始终没敢开口询问。
徐璃音的脸色,霎时微微发白。她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两道淡淡的阴影。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她似乎陷入了那场十年前的血色噩梦,嘴唇微动,似乎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师傅,请恕弟子无礼!”
一个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
楚元珩猛地跨出一步,如同一座山,坚定不移地挡在了徐璃音的身前,将她与晏清探究的目光隔绝开来。
他对着晏清,深深地抱拳施礼:“师傅,此事牵连甚广,非同小可。在璃音姑娘讲述她的一切之前,弟子能否……最后确认一次您的身份?”
“哦?”晏清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饶有兴致的光芒,他没有动怒,反而好好地看着他。
楚元珩警惕地环视四周,声音沉稳:“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无相门’的奸人最擅长伪装易容,甚至能模仿他人气息。弟子斗胆,万一……万一您是敌人的双重易容术,或是更高明的幻术呢?”
他此言一出,连苏清夙和岳沉岳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并非没有可能。
晏清先是错愕,仿佛没想到自己这个徒弟敢质疑自己。但随即,他便仰天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好!好一个元珩!”他的笑声中充满了赞许与欣慰,“临危不乱,疑中求证!没白费我当年的教导!果然比你那几个只懂蛮干的哥哥强多了!好,你要如何验证?”
“清夙,”楚元珩回头,“再借你的‘鉴主灵晶’一用。”
苏清夙毫不犹豫,立刻将那枚晶石递了过来。
楚元珩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无比慎重地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雕刻着繁复云纹的“古董丹药瓶子”。那瓶子材质非金非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师傅,您可还认得此物?”
晏清的目光瞬间一凝:“这是……我当年赠你调养身体的‘九转凝神瓶’。”
楚元珩不再多言。他走到一块平整的青石前,将丹药瓶与鉴主灵晶轻轻地并排放在一起。
嗡——
一声轻微的蜂鸣。那枚鉴主灵晶应声而起,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光芒如水波般荡漾开来,一道光晕将晏清笼罩,另一道光晕则将那“九转凝神瓶”包裹。
片刻之后,两道光芒在空中交汇,稳定地融合在一起,清晰地显示出二者的气息同源,晏清确是此瓶的原主。
“呼……”
楚元珩直到这一刻,才彻底松了那口一直紧绷着的气。他收起瓶子和灵晶,再次向晏清躬身行礼:“弟子冒犯了。”
“无妨。”晏清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在这乱世,谨慎是好事。你若不验,我反而要失望。你守护同伴之心,亦是可嘉。”
楚元珩这才退开半步,转身看向徐璃音。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没有替她做决定,只是用眼神征求她的同意。那目光中,带着歉意、询问,更带着一种无言的信赖与支持。
徐璃音静静地看着他。她看着楚元珩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坚毅的侧脸。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尤其是方才他下意识的维护与此刻谨慎的验证,早已让她放下了大半的防备。
她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可以。”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见徐璃音终于同意,苏清夙和岳沉岳的好奇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瞪大了眼睛,支起了耳朵,生怕漏过接下来惊天秘密中的任何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