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望着眼前那筐沉甸甸、沾满泥土的土豆,心里那股不服气的火苗“噌”地就冒了起来。他想象中的上班第一天,应该是站在锃亮的灶台前,听着火焰的呼啸,学习翻锅颠勺的帅气姿态,而不是像个杂工一样,窝在角落里跟一堆土疙瘩较劲。这算什么学艺?简直是浪费时间!
他偷偷抬眼瞄了瞄林小风。林小风已经系好了他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正神情专注地检查着各类刀具和备料,那侧影沉稳得像山,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小刘到嘴边的不满话语,又被林小风那不经意间扫过来的、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眼神给压了回去。他咽了口唾沫,悻悻地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拿起一个土豆和那把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削皮刀。
开始干活了。小刘心里憋着气,动作又急又冲。削皮刀在他手里像个不听话的倔驴,要么只是在土豆表面浅浅地刮过,留下星星点点的黑褐色“眼睛”(土豆眼),深嵌在土豆坑洼的表面,嘲弄似的看着他;要么就因为他用力过猛,“唰”地一下,连皮带肉削掉厚厚一层,原本圆滚滚的土豆顿时出现一个难看的凹坑。看着那些被自己“摧残”得坑坑洼洼、瘦了一圈的土豆,再对比旁边筐里那些完好饱满的,小刘越发烦躁,额头上也沁出了细汗。一个上午过去,桶底只铺了薄薄一层土豆皮,而削好的土豆却寥寥无几,且大多品相不佳。
整个上午,林小风就在厨房中忙碌地穿梭,处理着更为精细的食材,手起刀落,极有韵律。他只是偶尔,非常偶尔地,会踱步到小刘这边。他并不指责,也不指导,只是默默地拿起一两个小刘刚削好的土豆,粗糙的手指在土豆表面轻轻摩挲。有时,他会用指尖点一点那没削干净的黑眼,或者在那个削出深坑的地方停顿一下,然后放下,依旧一言不发。偶尔,他也会从那一小堆勉强合格的土豆里拣出一个相对光滑的,和那个坑洼的放在一起,对比着看一眼,再轻轻放下。这种无声的评判,比任何大声的斥责都更让小刘感到压力和无地自容。
小刘咬咬牙,努力压下心头的浮躁,尝试着慢下来。他发现,要把那薄薄一层皮恰到好处地削下来,同时避开那些顽固的“眼睛”,需要手腕极其精细的控制和角度选择。用力轻了,皮去不尽;用力重了,果肉就跟着下来了。一下,两下,十下,一百下……他的手指开始发红、发疼,被削皮刀的塑料手柄磨得火辣辣的。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腰背也酸胀得厉害。原本觉得轻巧的削皮刀,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直到窗外天色渐暗,厨房亮起温暖的灯光,小刘才终于对付完了最后一颗土豆。他直起几乎僵硬的老腰,看着面前那大半桶金黄色的、卷曲的土豆皮,又看看旁边那盆虽然表面不算完美但总算勉强过关的“作品”,心里没有一丝完成任务的喜悦,反而充满了巨大的挫败感和委屈。一天,整整一天,他就只做了一件事——削土豆。而这项看似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他却做得如此艰难和糟糕。
晚上,厨房收拾停当,其他人都已离开。林小风把小刘叫到一旁,递给他一杯温水。橘黄的灯光下,林小风的表情不像白天那样严肃,但目光依然澄澈锐利。
“觉得委屈?觉得大材小用了?”林小风的声音很平静,直接戳中了小刘的心事。
小刘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双手紧张地捏着衣角,倔强地没有吭声,但所有的情绪都写在了紧绷的侧脸上。
林小风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从旁边那盆土豆里,拿起了小刘最早削的那个,也是削得最坑坑洼洼的一个土豆,托在掌心,像审视一件艺术品一样看着。“知道为什么让你削土豆吗?”他顿了顿,目光从小刘脸上移到手中的土豆上,“这不是在为难你。”
“削土豆,练的是你的耐心。”他缓缓说道,“面对重复、枯燥的工作,你的心能不能静下来,沉进去?练的是你的细心,那些藏在意想不到角落的‘眼睛’,你能不能一个不落地找出来、处理干净?更重要的,是练你手腕的力量和控制。”林小风说着,空手做了一个削皮的动作,手腕灵活而稳定,“你看,削皮时,手腕要活,力道要匀。一个连土豆都削不平整的人,下刀必然犹疑,力量必然涣散,将来面对需要精准控制的切丝、片、雕花,又怎么能掌控得好?”
他放下那个“残次品”,语气变得更加深沉:“连对待土豆这样最普通、最基础的食材,都没有足够的耐心和敬畏,不愿意把它处理到尽可能完美的状态,你又怎么能指望自己,将来能做出真正打动人心的食物?”
林小风停顿了片刻,目光重新回到小刘脸上,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小刘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孩子,记住,厨房里,没有小事。从挑选食材,到清洗处理,再到一刀一铲,每一个最微小的步骤,都环环相扣,最终影响到呈现在客人面前的那盘东西的质量。心浮气躁,是学厨的大忌。地基不打牢,楼盖得再高,也是危房。”
小刘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一天下来所有的委屈、烦躁、不服气,在这一刻,仿佛被这些话彻底击碎、消解了。他再次看向那盆土豆,看向自己红肿的手指,看向林小风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定无比的手,第一次真正明白了“基本功”三个字那沉甸甸的分量。他似乎终于触摸到了一点这门技艺的门槛——那远不止是炫技,更是心性的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