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地砖凉得像浸了冰,阿菀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能闻到砖缝里陈年的霉味。
右手腕火辣辣地疼,刚才被李总管甩出去时,手骨撞在鎏金铜炉上,现在动一下都像有针在扎。但她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胸腔起伏太大,带动了地上那摊狼藉——那是皇上刚用了两口的燕窝粥,现在瓷碗碎成了八瓣,米白色的粥混着暗红色的血,在青砖上洇出一片刺目的污渍。
血是她的。刚才李总管拽她时,她的指甲刮过碎瓷片,硬生生剜下一小块肉来。
“废物!”李总管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在空气里,“皇上刚歇下,你就敢打碎东西?是活腻了想拉着我们一起陪葬吗?”
阿菀把脸埋得更低,嘴唇咬得发白。她不敢辩解,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李总管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在这养心殿里,一个最低等的洒扫宫女,连辩解的资格都没有。
她今天本该轮休的。是小莲哭着求她,说自己的母亲病重,想请半天假出去买点药,让她帮忙顶一下午的班。小莲是她进宫三年来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阿菀没多想就应了。可她忘了,小莲负责的是养心殿外殿的清扫,而皇上今日恰好留在养心殿午休。
更没料到的是,她端着空碗转身时,会被人猛地绊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却足以让她失去平衡。她甚至没看清是谁绊了她,只瞥见一抹鹅黄色的裙角飞快地闪过,消失在屏风后面。
宫里穿鹅黄色的,只有大应以上的位份。阿菀的心沉了下去,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还愣着干什么?”李总管的脚踹在她的腰侧,不重,却带着羞辱的意味,“还不快把这摊子收拾干净!要是惊动了皇上,仔撕你的皮!”
阿菀咬着牙,忍着疼,伸出流血的手去捡地上的碎瓷片。尖锐的瓷片又划破了她的手指,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滴在粥渍里,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她的动作很慢,不是故意的,是真的疼。手腕像是要断了一样,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神经,疼得她眼前发黑。
“没用的东西!”李总管不耐烦地骂了一句,转身对旁边一个小太监说,“去,把她拖去柴房,等皇上醒了再发落。”
两个小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阿菀的胳膊。阿菀挣扎了一下,不是想反抗,只是想把地上的碎瓷片捡干净。她知道,若是留着这些东西,等会儿过来检查的姑姑看到了,只会更重地罚她。
可她的挣扎在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他们像拖死狗一样把她往外拖,她的膝盖在粗糙的青砖上摩擦,很快就磨破了,渗出血来,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经过屏风时,阿菀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屏风后面空荡荡的,只有一盆开得正盛的牡丹,花瓣上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刚才那抹鹅黄色的裙角,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但阿菀知道,那不是幻觉。她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是西域进贡的安息香,宫里只有兰答应最喜欢用这种香。
兰答应……阿菀的心猛地一缩。
上个月,兰答应在御花园里赏花时,不小心崴了脚,是她碰巧路过,扶了兰答应一把。当时兰答应还笑着赏了她一块桂花糕,说她手脚麻利。
可今天……
阿菀不敢再想下去。宫里的人心,比这深秋的寒风还要冷,比这青砖地上的碎瓷还要硬。
柴房又黑又冷,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柴火,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两个小太监把她扔在地上,锁上门就走了,连一盏灯都没给她留下。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阿菀蜷缩在地上,抱着受伤的手腕,疼得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恐惧。
她知道,被拖到柴房,意味着事情没有结束。李总管说等皇上醒了再发落,可皇上日理万机,哪会记得一个打碎了碗的宫女?所谓的“发落”,不过是李总管等人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轻则杖责,重则……就是拖到乱葬岗喂野狗。
进宫三年,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了。去年冬天,一个负责给贵妃研墨的宫女,因为研的墨浓了一点,就被贵妃身边的掌事姑姑杖责二十,扔回住处不到半夜就断了气。最后也只是被说成“突发恶疾”,不了了之。
她不想死。
她还有娘在宫外等着她。娘说过,等她熬够五年,攒够了钱,就请人把她赎出去,到时候她们就找个小县城,买一间小院,种点蔬菜,再也不回这吃人的皇宫了。
还有三个月,她就进宫满三年了。再熬两年,就两年……
阿菀咬着牙,强忍着眼泪。她不能哭,在这宫里,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人看笑话,甚至引来更多的麻烦。
她试着动了动手腕,还是很疼,但是好像没有断。手指上的伤口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只是火辣辣的。膝盖也很疼,大概是磨破了一大块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很轻,不像是太监宫女的脚步声,倒像是……刻意放轻了的。
阿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警惕地盯着门口。
柴房的门是老旧的木门,门板上有一道裂缝。阿菀透过裂缝往外看,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
接着,她听到了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阿菀?你在里面吗?”
是小莲的声音!
阿菀的心一松,刚想应声,又猛地想起什么,把话咽了回去。小莲不是请假出去买药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紧张和……恐惧?
“阿菀,我知道你在里面。”小莲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贴着门缝说的,“你听我说,等会儿不管李总管怎么问你,你都要说……是你自己不小心打碎的,千万不要提任何人,尤其是……”
她的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尖利的女声:“小莲?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莲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菀的心瞬间又揪紧了。她听出那个尖利的女声是谁了——是兰答应身边的掌事姑姑,刘姑姑。
“没、没什么,刘姑姑。”小莲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我……我路过,想看看柴房有没有人。”
“路过?”刘姑姑冷笑一声,“这柴房偏僻得很,你买完药不从正门回偏殿,跑到这里来路过?我看你是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不是的,刘姑姑,我没有……”
“没有?”刘姑姑的声音拔高了几分,“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跟谁说话?这柴房里关着的可是打碎了皇上御碗的罪奴,你跟她说话,是想串通什么?”
阿菀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外面传来拉扯的声音,还有小莲带着哭腔的辩解:“刘姑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还敢嘴硬!”刘姑姑的声音里带着狠厉,“来人啊,把这个意图勾结罪奴的贱婢拖下去,掌嘴二十,关到慎刑司去!”
“不要!刘姑姑,我真的没有……”小莲的哭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柴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阿菀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冷。
小莲被带走了。因为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被冠上了“勾结罪奴”的罪名,关到了慎刑司。
慎刑司是什么地方?那是宫里最恐怖的地方,进去的人,十个有九个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
小莲……
阿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手背上,又迅速被冻成了冰。
她不明白,小莲为什么要冒险来看她?为什么要跟她说那些话?尤其是那句“千万不要提任何人,尤其是……”
尤其是谁?
是兰答应吗?
阿菀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抹鹅黄色的裙角,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安息香。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难道……小莲知道是兰答应绊了她?甚至……小莲和兰大应之间,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阿菀猛地擦干眼泪,警惕地看着门口。
门被推开了,李总管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拿着一根黑漆漆的棍子。
“皇上醒了。”李总管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寒意,“皇上说,惊扰了他休息,不能轻饶。”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菀流血的手上和膝盖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本来呢,打碎个碗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谁让你不长眼,偏偏在皇上休息的时候惹事?”
“拖出去,杖责四十。”李总管挥了挥手,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记住,打重一点,让她知道什么地方该来,什么地方不该来。”
两个小太监立刻上前,再次架起阿菀。
阿菀的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
四十杖。
对于一个瘦弱的宫女来说,四十杖足以要了半条命。
她看着李总管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突然想起小莲刚才的话——“千万不要提任何人”。
是啊,不能提。就算说了是兰答应绊了她,又有谁会信?一个最低等的宫女,和一个位份在身的大应,皇上会信谁?到时候只会被安上一个“攀诬主子”的罪名,死得更快,甚至可能连累宫外的娘。
小莲大概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冒险来提醒她。
可是小莲……
阿菀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
她被拖出柴房,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看到几个宫女太监远远地站着,低着头,不敢看她,眼神里却藏着好奇和幸灾乐祸。
这就是宫里。你的苦难,永远是别人的谈资。
她被按在冰冷的地上,粗糙的地面摩擦着她磨破的膝盖,疼得她几乎要晕过去。
行刑的太监举起了棍子,带着风声,狠狠地落了下来。
“啪!”
剧痛瞬间传遍全身,阿菀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忍不住溢出一声闷哼。
“啪!”
第二棍又落了下来。
她死死地咬着牙,把所有的声音都咽了回去。
她不能喊,不能叫。她要活着,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要活着。
她要知道,小莲为什么会被抓。
她要知道,那抹鹅黄色的裙角后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她还要……活着走出这红墙,回到娘的身边。
棍子一下下落在她的背上,疼得她意识渐渐模糊。她好像看到了小莲哭着求她顶班的样子,看到了娘在宫门外送她时含泪的眼睛,还看到了那抹鹅黄色的裙角,在屏风后面一闪而过,像一朵淬了毒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杖责终于停了。
阿菀趴在地上,浑身是血,像一摊烂泥。她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意识越来越沉,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姑娘,撑住。今晚子时,会有人来救你。”
阿菀猛地睁开眼,想看清是谁在说话。
可她只看到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脚,飞快地离开了。
救她?
谁会来救她一个将死的罪奴?
是小莲安排的人吗?还是……另有其人?
她的意识再次模糊下去,这一次,她仿佛看到黑暗中,有一点微弱的烛火,在风中摇曳,明明灭灭,却始终没有熄灭。
就像她此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