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垣断壁间的风,带着一股血与尘土混合的腥气。
凌子风倚着半截石柱,左耳的刺痛感像一根烧红的钢针,不断搅动着他的神经。
掌心那枚滚烫的血印,似乎也在随着心跳一并搏动,提醒着他刚刚付出的代价。
他颤抖着手指,从怀中摸出那张母亲遗留的日记残页,纸张泛黄,边缘已被岁月侵蚀得残破不堪。
“忆火非神赐,乃心灯燃己照人。”
短短一行字,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猛地抬头,望向远处被安静守护着的苏妤。
原来如此,苏妤的昏迷并非力量反噬那么简单。
她的“忆火”,那照亮真相、驱散迷雾的温暖光芒,其燃料根本不是什么天地灵气,而是她自己的生命与记忆。
每一次点燃,都是在消耗她自己。
那一次次为了众人而绽放的光明,早已将她的心灯焚烧殆尽。
另一边,安静正蹲在苏妤身旁,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那本摊开的《真灯录》。
书页古旧,却在苏妤昏迷后,浮现出肉眼可见的细密裂痕,仿佛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
安静闭上眼,将一丝精神力探入书中。
刹那间,一幅模糊的影像在她脑中成形:一座破败的古庙前,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用她小小的手,固执地举着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
灯油早已耗尽,火焰开始灼烧她的指尖,可她却咬着牙,一步不退,仿佛那微弱的火光是她世界的全部。
影像消散,安静的心却沉了下去。
她知道,那个女孩就是苏妤。
她从小就是这样,宁愿烧伤自己,也要为别人留一盏灯。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安静的心。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凌子-风,双眸深处,一抹幽冷的银光悄然亮起。
预知的能力在未经召唤时被强行催动,眼前的世界瞬间化为无数交错的未来碎片。
她看到了一幅最清晰、也最可怕的景象——凌子风独自站在一片虚无之中,面对着那艘巨大幽灵船的核心。
他嘶吼着,召唤出八道模糊不清的残影,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位血脉先祖的力量。
可每召唤一人,他左耳的鲜血就流得更急,眼神也空洞一分。
安静“看”到,在召唤出第三道残影时,他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我妹妹……叫什么名字来着?”当第五道残影凝实时,他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在努力回想一种熟悉的味道,“少林寺……药经阁……是什么味道?”而当第八道残影最终现身,与他并肩而立时,他的目光扫过虚空,茫然地低语:“安静……是谁?”
“不!”安静猛地睁开眼,瞳孔中的银光尚未完全褪去。
她一个箭步冲到凌子风面前,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你不能再召唤他们!你听见没有!那不是力量,那是你的记忆,你在烧掉你自己!”
凌子风被她抓住,身体一僵,随即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苏妤,声音沙哑:“可她快没了。”
夜色渐深,寒意如水银般无孔不入。
安静守在苏妤的身旁,紧握着她的手,希望能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
忽然,连接在两人手腕上的那条“替痛”光链,发出一阵微不可察的颤动。
紧接着,一个微弱、空灵,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声音,直接在安静的脑海中响起。
是柳梦璃。
“……别让她……一个人疼……”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替我……握紧她的手。”
安静心头一震,立刻按照她的话,用双手将苏妤冰冷的手掌握得更紧。
就在这一瞬间,光链骤然升温,一股远比安静自身体温更加灼热的暖流,顺着光链汹涌而至,蛮横地注入苏妤体内。
原本在《真灯录》上不断蔓延的裂痕,竟奇迹般地暂缓了扩散。
在无尽的黑暗幻境中,被冰冷与绝望包裹的苏妤,似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像是在回应一个遥远的故人:“梦璃?是你吗……真好……这一次,换我替你疼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凌子风,心中某个念头终于变得无比清晰。
他不能再等了,也绝不能让苏妤和安静再为他承受任何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破妄之眼全力发动,金色的瞳孔中符文流转,这一次,他的目标不是敌人,而是那本悬浮在苏妤身前的《真灯录》。
在他的视野里,书本的形态被层层剥离,最终显露出其本质——那根本不是一本书,而是一面晶莹剔透、却布满裂痕的“心镜”。
所谓的忆火,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使用者将自身的记忆、情感、乃至生命本身,投入这面镜子中,折射出的光芒。
苏妤,就是把自己投了进去。
“既然是镜子,那就需要更多的光。”凌子风低语着,没有丝毫犹豫,他拔出匕首,在已经结痂的掌心血印上,再次划开一道更深的伤口。
鲜血涌出,瞬间被那枚血印吸收。
他将流血的手掌猛地按在《真灯录》的封面上,用尽全身力气低喝道:“以我之血,承我之名!血名者,现!”
八道顶天立地的残影,比安静在预知中所见的任何一次都要凝实,它们无声地浮现在凌子风身后,随即围成一个圆阵,将《真灯录》与苏妤笼罩其中。
八道残影同时伸出手,将自身虚幻的力量毫无保留地注入那面“心镜”之中。
刹那间,光芒大作。
《真灯录》上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苏妤那沉入无边黑暗的意识,也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强行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她的眼皮剧烈颤动,一丝清明重返脑海。
可当她奋力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凌子风左耳鲜血直流,眼神恍惚,整个人仿佛一尊即将燃尽的蜡像。
“住手!”苏妤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坐起身,一把打落凌子-风按在书上的手掌,声音凄厉,“你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空壳吗!”
凌子风的身形晃了晃,他看着苏妤,又看了看一旁泪流满面的安静,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孩子气的倔强:“你们一个替一个疼,一个为一个挡……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替你们一次?”
安静再也忍不住,她冲上前,从身后紧紧抱住摇摇欲坠的凌子风,泪水浸湿了他的后襟:“我们不是要你替我们活,是要你和我们一起活下去啊!”
苏妤也挣扎着下床,用尚且虚弱的身体,从另一侧抱住了他。
三人相拥在一起,那条连接着安静与苏妤的“替痛”光链,与凌子风身上散发出的忆火残光,以及他掌心血印的光芒,奇迹般地交织、融合,竟在他们头顶的空中,凝成了一个短暂而璀璨的“三心同照”图腾。
就在这时,一道虚幻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是那位烙印师的亡魂。
她依旧双目紧闭,仿佛一个盲人,却“望”着天空的方向,幽幽开口:“八代引路人,皆因恪守契约而亡,他们燃烧自己,却从未想过与被守护者同行。唯有你……选择以痛换痛,以命护命。”
她摊开手,那枚曾给予凌子风血印的铜印,在她掌心已然冷却,不再散发灼人的高温。
“或许……真正的守门人,从来不是那个不会感到疼痛的人,而是那个明知道会疼,却依然选择伸手去触碰的人。”
话音落下,凌子风掌心的血印猛地一颤,那股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烧穿的灼痛感,竟缓缓褪去,转为一种坚实而温润的暖意。
他感觉自己失去的那些记忆碎片,并未彻底消失,而是化作了某种更深刻的东西,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断壁残垣,望向那座矗立在天地尽头的巨大青铜门,低声说道:“下一次,我不会再烧自己了——”
他顿了顿,握紧了苏妤和安静的手。
“我要带你们,一起走出去。”
话音刚落,一阵极其细微的震动,从大地深处传来。
那并非地震,更像是一种沉重到极致的物体,在极遥远的地方,缓缓移动时所引发的共鸣。
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若有似无的咸腥味,混杂着铁锈的气息,仿佛这片干涸的沙海之下,正有一片看不见的汪洋在苏醒。
紧接着,一种奇异的低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任何生物的嘶吼,而是一种古老、沉闷、令人牙酸的……研磨声,仿佛是世界的基石正在被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