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来自凌子风。
他跪倒在地,单手撑着冰冷的沙砾,另一只手死死捂着自己的眼睛,指缝间渗出猩红的血丝。
那不是实体伤害,而是某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精神崩溃。
心镜的画面并未因他的痛苦而停止,反而像一卷被强行展开的古老经文,将一个家族最残酷的秘密,一字一句地烙印在他即将碎裂的意识里。
光影流转,那个巨大的“曌”字在日月玉印的中心缓缓旋转,犹如一个吞噬光线的黑洞。
字符下方,七行斑驳的铭文逐一浮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鲜血与魂魄刻成,带着穿越万古的悲鸣:“吾以七魂镇门,唯第八心可焚。”
凌子风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
所谓的“曌”,根本不是什么女帝的名讳,而是一个血腥而绝望的封印仪式。
凌家先祖,那个开启了这一切的疯子,竟是将自己的意识分裂成了八份。
其中七份化为永世不得超生的魂魄,作为镇压这艘幽灵船的七道门锁。
而剩下的一份,则化作了诅咒般的血脉,代代相传。
每一百零八年,当七魂封印之力衰减至极限时,就需要一个“知我者”,一个能与凌家血脉产生共鸣、看破世间虚妄的特殊存在,自愿走进心镜,将自己一生的记忆作为燃料,彻底燃烧,以此换来船体三年的沉寂。
这个“知我者”,就是传说中能洞察真实的“盲者”。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苏妤眼盲,却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没有过去,仿佛一张白纸。
她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的祭品。
“如果……烧的是记忆,那我来。”
一个清冷而决绝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苏妤不知何时已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面映照着恐怖真相的心镜。
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宿命终被揭开的平静,仿佛一个迷路许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镜面那冰冷的流光。
“不!”凌子风发出一声嘶吼,猛地扑过去,死死拽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吓人,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不是容器,你不能替我死!”
苏妤缓缓回头,两行清泪无声地从她那双空洞的眼眸中滑落。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解脱后的哽咽:“可我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是谁?
她是被创造出的钥匙,是用来牺牲的祭品,是凌家为了延续这个诅咒而准备的“燃料”。
但在此刻,她不恨,也不怨。
她只是为一个迷茫的灵魂找到了归宿而感到悲伤。
她用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枚在第十二章火莲寺中被地火灼烧得焦黑的玉佩。
她没有多言,只是轻轻地将这枚尚有余温的玉佩,放入凌子风冰冷僵硬的掌心。
那上面,曾刻着属于她的名字。
就在这悲伤与绝望交织的时刻,一个突兀的、近乎癫狂的笑声响彻整个空间。
是巴图。
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他。
这个壮硕的蒙古汉子脸上挂着两行热泪,笑容却比哭更凄厉。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碎裂的黄铜铃铛,锋利的碎片早已割破了他的掌心。
“我哥说……牧民的魂,生于长生天,死后,本就该属于风。”他喃喃自语,眼神却无比清明。
他看向凌子风,又看向苏妤,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面心镜上。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巴图猛地将手中最锋利的一块铜铃碎片,狠狠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胸膛,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
他没有倒下,而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身,踉跄地冲向那面巨大的心镜。
“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他的身体在冲撞的瞬间开始瓦解,血肉化作了漫天飞扬的赤色沙尘,如同草原上最狂暴的沙暴,卷向镜面。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面坚不可摧、映照着宿命的心镜,竟被一个凡人决绝的灵魂撞得轰然炸裂!
镜面四分五裂,无数光影碎片在空中飞舞、湮灭。
而在那片破碎的核心,一缕微弱的金光凝聚成一行新的文字,那是第七道锁痕的真正开启方式——需以“罪者之血”,涂抹门环。
罪者?
凌子风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谁是罪者?难道是指凌家先祖?
不。他猛然间明白了。
真正的“罪者”,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隐瞒身份,将苏妤、巴图、高飞这些人一步步引向死亡的深渊;他利用他们的信任,让他们成为自己破解家族诅咒的棋子。
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了背誓的罪孽。
巴图用他的死,为他指明了最后的路。
一股巨大的悲痛与悔恨攫住了凌子风的心脏。
他没有时间去哀悼,只是缓缓举起右手,用那把刻着“戒”字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在掌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汩汩涌出。
他走到那扇死寂的青铜门前,将流淌着鲜血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冰冷的门环之上。
刹那间,门内爆发出七声凄厉至极的哀嚎。
那声音不属于任何怨灵,而是仿佛有七个不同时空的“凌子风”在同时嘶吼,充满了不甘、怨毒与无尽的痛苦。
“吱嘎——”
沉重得仿佛承载了一整个世界的青铜巨门,在血腥的浸润下,缓缓向内开启。
门后没有想象中的地宫或宝藏,只有一条深不见底、盘旋向下的螺旋阶梯,仿佛直通地心。
阶梯两侧,立着七具枯槁的人形。
他们穿着不同朝代的服饰,从秦汉到明清,但面容却和凌子风有着七八分相似。
他们全都双目紧闭,皮肤干瘪地贴在骨头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木乃伊。
凌子风知道,那就是他前七世的残魂,是被困在这无尽轮回中,永世不得解脱的、失败的“自己”。
一只柔软的手臂紧紧抱住了他。
苏妤将脸贴在他的后背,声音颤抖:“你答应我,一定要走出来。”
他感受到背后的温热与湿润,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随之崩塌。
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我答应你。”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凌子风将那枚焦黑的玉佩,从自己掌心悄悄地、却又无比珍重地塞进了她的衣袋。
他此刻才真正领悟到“知我者”的含义。
需要燃烧记忆的,从来不是“盲者”,而是他这个背负着一切的“容器”。
而真正的“知我者”,是那个愿意替他记住一切、在他化为灰烬后,还能证明他曾经存在过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脚掌落下的瞬间,石阶上他的脚印竟燃烧起来,化作一捧飞灰。
与此同时,他的破妄之眼不受控制地开启,开始疯狂地回溯他这一生的记忆。
五岁时,被按在刺骨的药池中,全身经脉寸断重塑的剧痛。
八岁时,母亲决绝离去的背影,和那句“我不认识你”的冰冷话语。
十六岁时,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眼中满是愧疚与不甘的最后一声叹息。
一幕幕画面,或痛苦,或温暖,或悲伤,都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直到最后一刻,所有的记忆碎片豁然贯通,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敢想象的真相。
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在他五岁时被浸入药池的那一夜,那个被痛苦折磨得奄G一息的孩童,用他最纯粹的本源意识,与这艘幽灵船达成了某种协议,主动设下了封印。
是他自己,封印了自己。
而之后苏醒的、成长的、拥有“凌子风”这个名字的人格,不过是船为了进行自我监察与修复,利用凌家血脉不断重塑的傀儡。
每一世的轮回,都只是船在寻找挣脱封印的方法而已。
他,凌子风,从始至终都是船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疯狂。
这一次,他要烧掉的,不是他这具皮囊,也不是苏妤的记忆。
他要烧掉的,是这艘船,是那个源自先祖、纠缠了七世的执念本身!
他闭上眼,任由灵魂深处的火焰熊熊燃起。
脚下的阶梯随着他的脚步,一级级化为齑粉。
他走过的路,身后的一切,都在崩塌。
风沙从开启的门缝中呼啸而入,卷起漫天尘埃,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当最后一级台阶也化为灰烬时,“凌子风”这个人,连同他存在过的痕迹,也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阶梯的尽头,那片通往地心的黑暗深处,一双不属于过去七世中任何一人的、全新的脚印,正缓缓浮现,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罗布泊更深的未知——第八次轮回,已在毁灭与新生中,悄然重启。
然而,几乎在同一瞬间,一种无形的、比死亡更阴冷的恶意,仿佛挣脱了千年的枷锁,随着那阵从门内逸散出的风悄然扩散,贪婪地寻找着这片沙漠中,那些依旧温热的、可供栖身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