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粒冰冷刺骨,像是无数细小的针,扎进凌子风的皮肤,试图将他骨头里的温度也一并抽走。
他垂着头,看着匕首在沙地上划出的那几行字,它们像某种古老而恶毒的咒语,每一个字都在嘲笑着他的无知。
我是凌子风。
五岁病愈。
母亲死于抑郁。
妹妹死于火灾。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摸那些字迹,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这些字,是他脑海中仅存的、关于“自己”的基石。
可现在,这基石正在崩塌。
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墨色天幕下无垠的沙海,声音干涩得像是被风化的骨头:“这些……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响,只有一圈圈加深的绝望。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枚温润的玉符此刻却像是烧红的烙铁。
当指尖触及玉符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剥离感席卷而来。
记忆不再是涓涓的溪流,而是轰然倒塌的沙漏,无数画面、声音、情绪混杂着倾泻而出,化为无法分辨的尘埃。
他看到母亲温柔的笑脸,也看到《残灯录》扉页上诡异的血色灯笼;他听到妹妹银铃般的笑声,也听到剧本中角色在火海里的凄厉惨叫。
真相与谎言的边界彻底模糊了,他成了一个提线的木偶,连自己身上刻着的名字都无法确定是否属于自己。
“你说过这话。我记着。”
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苏妤不知何时已坐到了他的身边,像一尊安静的玉像,手中捧着一本边缘卷曲的破旧笔记本。
那是高飞的遗物,上面沾着早已干涸的暗色血迹。
她翻开其中一页,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上面清秀的字迹,记录着一段对话的转录。
“妈妈,我好疼……我不想当钥匙。”
凌子风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他混乱记忆的最深处,撬动了某个被尘封的角落。
苏妤没有再多说,只是默默地将那本笔记本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
一股微弱而温暖的光芒从她胸前渗透出来,顺着她的手臂,缓缓流向凌子风。
这是她觉醒的能力——记忆共鸣。
她将这段从他潜意识中打捞出的记忆,固化为一个坚实的“锚点”,以自己为媒介,强行注入他即将被虚无吞噬的心海。
一股暖流涌入胸口的玉符,凌子风猛然一颤,浑身僵直。
右眼中那圈淡金色的纹路骤然亮起,光芒闪动,一段被强行覆盖的真实记忆破土而出。
……冰冷刺骨的药池,墨绿色的药液没过他的胸口,奇异的草药气味钻入鼻腔,让他阵阵作呕。
他还是个孩子,在池中瑟瑟发抖。
母亲站在池边,脸上挂着泪,眼中却有一种他看不懂的决绝。
她手中捧着那枚玉符,低声呢喃着什么,而后,她俯下身,用尽全力,将那枚滚烫的玉符狠狠按入他的胸口。
皮肉被灼烧的剧痛让他发出了凄厉的哭喊。
“妈妈,我好疼……我不想当钥匙!”
“子风,忘了今天,忘了这一切……活下去。”
记忆的碎片如刀,割裂了剧本的伪装,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却让他在混沌中找到了一丝真实。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风凭空卷起,吹得沙粒飞扬。
一个身影在不远处悄然浮现。
她的红色婚服已在之前的献祭中焚烧殆尽,只剩下一具森然的白骨,骨架上披散着如墨的长发,在夜风中无声飘荡。
是藤娘。
她空洞的眼眶转向苏妤,似乎在无声地审视着她。
片刻后,一个缥缈的意念传入两人心底:“你愿为他记,我愿为他忘。”
话音未落,藤娘的白骨之躯开始浮现出裂纹。
她望向沙地深处,那里是忆魂莲的残根所在。
她将自己最后的一缕执念,那份跨越了生死的爱与恨,尽数投入那片黑暗之中。
“心蚀藤不灭,因‘誓约’未断。我曾与你母立誓,共守血脉,她却为了一己之私,独占所有生机……如今,我以残魂为祭,断此藤根,也断了这无望的誓约。”
随着这声叹息,那具白骨“咔”的一声,彻底崩解,化作一捧莹白的粉末,被风吹散。
那如瀑的黑发也随之化为飞灰,消弭于夜色之中。
深埋沙地之下的心蚀藤发出一阵阵无声的哀鸣,所有盘踞在这片区域的黑色藤蔓,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腐朽,最终化为尘土,彻底退散。
诅咒,解除了。
可更大的危机,却在此时降临。
“当——”
老钟的残响毫无征兆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急促的倒计时,而是九声断续而沉闷的钟鸣。
每一声都像是直接敲在人的心脏上,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九声钟鸣过后,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清除机制重启了。幽灵船,即将进入“实体吞噬”阶段。
凌子风猛地抬头,他以心觉感知,脚下的沙地深处,传来一阵阵如同巨人心跳般的强烈震动。
咚……咚……咚……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巨兽正在苏醒,而他们,就站在这巨兽的皮肤之上。
整片罗布泊,都活了过来。
危急关头,一道血色的虚影在他面前一闪而过。
血瞳僧的幻影再次浮现,他面无表情,只是将一卷残破的绢布投入凌子风手中,随即消散。
凌子风摊开绢布,上面是用血写就的狂草——《焚忆诀》。
“以忆为薪,以心为炉,燃尽过往,方见真门。”
看到这行字,凌子风”他们不是要救他,他们是要他成为一个彻底的“容器”,一个完美的“钥匙”,一把燃尽了自身所有杂质,只剩下开锁功能的工具。
他猛地撕下自己胸前的一块衣襟,用匕首划破掌心,任由鲜血浸透布料。
他跪在地上,蘸着自己的血,在沙地上飞快地画出一个崭新的、无比繁复的阵法。
这个阵法充满了毁灭与决绝的气息,既不是为了封印,也不是为了召唤,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焚阵”。
画完最后一笔,凌子风缓缓站起身。
他将那卷《焚忆诀》扔进阵法中心,抬头仰望星空,仅剩的独目中,映照出漫天星辰,清冷而孤傲。
“若我记不住自己,就让你们……记住我。”
他转过身,将那本沾血的笔记本郑重地交到苏妤手中。
“如果我忘了妹妹的名字,你就告诉我,她叫凌小满。”
“如果我忘了母亲的死,你就说,她死于心碎。”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妤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眸上,声音放得极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如果我忘了你……”
“……你就哭一声。”
话音未落,他毅然转身,一步踏入了自焚阵的中心。
破妄之息毫无保留地全面开启,右眼中的金色纹路瞬间沸腾,化作无数道金色丝线,沿着经脉逆流而上,遍布全身。
他脑海中那些真假难辨的记忆,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被灌输的,都在这一刻化作纷飞的火焰,从他身体里燃烧起来。
而在他们身后极远处的沙丘之顶,一粒被遗忘的种子,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破土,一朵小小的、洁白如玉的忆魂莲,迎着血色的月光,缓缓绽放。
凌子风盘坐于自焚阵的边缘,血色的阵纹与金色的光丝在他身下交织成一幅诡异而壮丽的图景。
他闭上了双眼,只有右眼眼皮下那圈金色的神纹,随着他平稳的呼吸,明灭闪动,仿佛在与这片即将苏醒的天地,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