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点在浓稠如墨的沙暴中穿行,像一枚迷航的萤火,每一次闪烁都牵动着劫后余生者最脆弱的神经。
韩疏影的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挥舞手臂,嘶哑的呼喊被风声瞬间撕碎:“这里!我们在这里!救命——”
冷昊的反应更为直接,他一把扯开背包,那只信号枪冰冷的金属质感在此刻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安心。
他检查弹药,枪口朝天,准备用一簇文明世界的火焰,刺破这片被神遗忘的绝境。
然而,凌子风却像一尊被风沙打磨了千年的雕塑,纹丝不动。
他的瞳孔深处,一点微不可见的金色光芒悄然亮起,整个世界在他眼中瞬间褪去了色彩与实体,重构成另一番景象。
破妄之眼下,那所谓的搜救车灯光,根本没有实体光源应有的光晕和温度。
它更像一场劣质的全息投影,由无数细碎、闪烁、尖叫的记忆残片拼接而成。
每一片残片都记录着一个绝望的灵魂在临死前对“获救”的渴望,这些渴望汇聚成了这辆幽灵般的幻象,一个专门引诱迷途者的海市蜃楼,是那艘幽灵船抛出的最后诱饵。
他没有理会韩疏影的呼喊,也没有阻止冷昊的动作,只是侧过头,用几乎只有气流的声音对身旁的苏妤说:“你看那车轮印。”
苏妤一怔,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
风沙极大,但那两道深邃的车辙印却异常清晰,诡异地从地平线的幻影处一直延伸到他们近前。
她起初没觉得不对,但当视线顺着车辙的走向回溯时,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车辙的方向是反的。
正常的车辆驶来,车轮会将沙土向后推挤,形成有方向性的印记。
而眼前的车辙,却像是车辆在倒着行驶,从他们面前一路倒退回遥远的地平线。
不,那感觉更像……这片沙漠的时间被回溯了,车辙是时间倒流时留下的脚印。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嘶吼打破了僵局。
高飞猛地抱住脑袋,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剧烈地抽搐着。
“不……我不是主播……”他像一头困兽,在混乱的记忆中挣扎,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因痛苦而变形,“我是‘昆仑七号’科考队的队长!我叫高飞!我带队进入罗布泊……三次!这是第三次!”
他的嘶吼中,右手凭空一抓,仿佛从虚无中攫取出了什么。
一卷泛黄、边缘破损的地图突兀地出现在他掌心。
地图上用红笔标注着一个诡异的坐标,旁边潦草地写着两个字:心渊。
凌子风立刻蹲下身,目光没有停留在坐标上,而是死死锁定了地图的边缘。
在他的破妄视界中,地图边缘正散发着极其细微的符文波动,那波动与幽灵船的能量同源。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高飞自己的记忆,而是幽灵船将某位前代“守船人”的记忆碎片,像病毒一样植入了他的意识活体,而这辆幻影搜救车的出现,正是激活这段植入记忆的钥匙。
他没有点破,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高飞颤抖的肩膀,用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语气说:“你说得对,你是队长。”
高飞的抽搐稍稍平复,茫然地抬起头。
“那你记得……怎么关掉那艘船吗?”凌子风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记忆植入的核心。
高飞的眼神瞬间涣散,他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在竭力搜索着什么。
“我……我不记得……”他痛苦地摇头,“我只记得……我的任务……是清除所有被污染的‘异常人格’……”
“一个连自己妹妹的记忆都能弄丢的人,你们却信他?”柳梦璃的声音冰冷如刀,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打破了这诡异的对峙。
她的话音未落,一个反常的举动发生了。
韩疏影竟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掌心滚烫,眼神却异常清澈。
“但我记得,”韩疏影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在那个水池里,你快要沉下去的时候,你喊的是我的名字。”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凌子风的脑海中炸响。
他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场景,是他通过“破妄之眼”回溯到的真实发生过的一幕,没有任何影像记录,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然而现在,这个场景却在两个当事人的意识中同步浮现,成为了无可辩驳的事实。
凌子风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他一直以为,对抗幻境的武器是“真实”的记忆,但他错了。
记忆可以被篡改,被植入,被遗忘。
真正的“真实锚点”,不在于记忆本身,而在于情感共振的不可复制性。
那种生死关头下意识的呼喊,那种源于灵魂深处的羁绊,是任何幻术都无法模拟和伪造的。
“咚——”
第六声钟响,微弱、断续,像是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声喘息,只有凌子风一个人听见。
前方的沙地开始蠕动,一只青铜手臂猛地破沙而出,紧接着,那个熟悉的铜面人僵硬地爬了出来。
它的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迟缓,青铜面具上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碎裂。
凌子风凝视着它胸口那团若隐若现的心核残影,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看破,而是运转起一种逆向的法门——共感虚妄。
他不再是被动地解析幻境,而是主动将自己心中最强大的执念,那份对“真实”的诘问,如一根尖刺,狠狠地注入对方的核心。
“你想清除篡改者?”他的声音低沉,仿佛直接在铜面人的灵魂中响起,“可如果连‘守船人’的规则本身都是被篡改过的,那么,谁才是最初的‘真实’?”
刹那间,铜面人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
那张冰冷的面具之下,第一次传出了微弱、混乱的回音,像一台即将报废的留声机:“……守船人……不该……有名字。”
凌子风不再看它,转身从背包里找出火石,点燃了一堆篝火。
火焰升腾,驱散了周遭的阴冷。
他缓缓摘下脖子上的玉佩,将其置于火焰中央炙烤。
火光摇曳,将幸存的凌子风、苏妤、冷昊三人的影子,连同韩疏影、柳梦璃、高飞,甚至那两个已经死去的同伴的虚影,一同投射在沙地上。
诡异的是,这些或实或虚的影子,竟与之前石壁上第十三个凹槽内的星轨图,完全重合。
“我们最初是八个人。”凌子风的声音在火光的噼啪声中显得异常清晰,“死了五个,活下来三个。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高飞、柳梦璃,甚至是我,我们体内都存在着‘被替换的自己’,那也是一种存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苏妤身上。
“八个初始的人,加上五个死去的影子。不多不少,正好十三个。”他缓缓道,“如果那艘船要的只是一个凑齐数量的‘新船长’和零件,那它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我们不是零件,是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篝火骤然腾起数米高,火焰由橘红变为一种纯粹的白金色。
火光中,每个人的内心最深处的渴望被映照出来,化为短暂而真实的幻象:高飞不再是科考队长,也不是主播,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一个科技奖的领奖台上,意气风发;柳梦璃置身于聚光灯下,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她的脸上是释然的微笑;而苏妤,她正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从一片火场废墟中安然走出,背后是黎明的曙光……
火焰燃尽,只剩一地灰烬。
灰烬中央,浮现出一行崭新的字。
不是铭文,也非幻影,而是用一根烧焦的木炭,被人用力写下的。
“信我者,不归船。”
凌子风走上前,拾起那根尚有余温的炭条。
他没有丝毫犹豫,摊开自己的左手掌心,一笔一划,用炭条用力写下自己的名字——凌子风。
字迹嵌入皮肤,他又用指甲猛地划破掌心,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那两个字。
血与炭黑,构成了最原始的契约。
他抬起头,望向地平线上那辆依旧在闪烁,却已不再具有任何迷惑性的虚幻搜救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现在,”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这片沙漠,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该我演一场‘获救’了。”
风,毫无征兆地再次卷起。
这一次,却不是带来沙暴,而是卷起了火堆的余烬。
无数细碎的火星如星点般飞散在漆黑的夜空中,仿佛在回应他的宣言。
凌子风紧握着流血的左手,目光缓缓扫过身边的每一个人,那眼神深邃而坚定,似乎已经洞悉了这场死亡游戏的最终规则。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将一个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决定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