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被一声轻微的摩擦声打破。
那声音来自凌子风的脚下,他向前迈出了试探性的一步。
灰白色的粉尘被鞋底碾过,细腻得如同骨灰。
就是这一步,仿佛踩中了某个无形的开关,整个世界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刺入他的脑髓。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一个瘦小的男孩被母亲按在雪地里,女人那张被冻得发紫的脸上满是泪水和决绝。
“忘了我,”她说着,将一个冰冷的馒头塞进男孩怀里,转身便没入了风雪深处,再也没有回头。
男孩的哭声被风雪吞噬,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彻骨的寒冷与绝望。
凌子风猛地一个踉跄,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跪倒在地。
他捂着头,大口喘息,那份被遗弃的痛苦如同亲身经历,在他的心脏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
他知道,这是张航的记忆,是那个平日里总是用玩笑掩饰一切的男人,心底最深的伤疤。
他强迫自己站稳,再次抬脚。第二步落下。
这一次,他站在了聚光灯下,刺眼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台下是山呼海啸般的嘲讽与起哄。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准备了无数个日夜的台词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他在一片哄笑声中狼狈地逃离了舞台,那种梦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得粉碎的羞耻与崩溃,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这是……安静的过去。
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将自己藏在阴影里的女孩,曾经也渴望过舞台。
凌子风的呼吸变得愈发沉重。
他明白了,脚下这片广阔得望不到边际的广场,并非幻境那么简单。
这些跪拜的人影,根本不是活物,而是无数被抽离了情感的记忆残骸。
这里是所有踏上这艘船的人,其内心最深处“未完成的执念”所汇聚成的集合体。
每向前一步,都意味着要承受一份他人最不堪回首的痛苦。
他停下脚步,不敢再动。
再这样下去,不等他走到那高台王座前,自己的精神就会先一步被这些庞杂而绝望的记忆洪流冲垮。
就在这时,他的左眼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视野中的灰白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无数淡金色丝线交织而成的世界。
破妄之眼,在他精神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下,自动运转了起来!
一道细密的金纹从他的瞳孔深处蔓延开来,如同蛛网般覆盖了整个眼球。
他看到,每一道跪拜的人影,每一个痛苦的记忆碎片,都延伸出一条淡金色的因果线,这些线的另一端,穿透了这个灰白空间的壁垒,连接着现实世界中那些依旧在船上挣扎求存的队友们。
他立刻在繁杂如星海的因果线中寻找属于苏妤的那一根。
很快,他找到了。
但下一秒,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条连接着苏妤的因果线,竟在半空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截断,线的断头处,被接入了广场中央那高耸石台的底部——王座的正下方,静静地躺着一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铜古棺。
苏妤有危险!
这个念头让凌子风再也无法冷静。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必须立刻过去!
他狠狠咬破舌尖,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低下头,将一滴精血逼出,小心翼翼地滴入那只布满金纹的左眼。
“三秒回溯!”
随着血液融入眼球,那道金纹瞬间亮如烈日。
一种玄奥的力量包裹了他,仿佛时间在他身上打了个结。
只要他陷入任何一段执念记忆的冲击,他就能立刻将自己的状态倒退回三秒之前,从而选择一条新的、未被执念占据的路径。
他不再犹豫,身形如电,朝着高台疾冲而去。
前方的地面突然化作一片无垠的冰原,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
他脚下一个不稳,左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刹那间,一股更加古老、更加悲怆的记忆涌入脑海。
冰天雪地之中,一名身着繁复祭司袍的赫兰族女子,正亲手将一座巨大的冰棺封印。
棺中躺着一个英俊的男人,他双目紧闭,神情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女祭司的脸上没有泪,眼神却空洞得如同这片南极大陆的永恒白夜。
“唯有无心,方可承载神谕。”她低声呢喃,用自己的吻,在冰棺上落下了最后一枚封印。
那是她的恋人。
为了完成所谓的“无心之祭”,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爱情。
而在那女祭司的眉眼间,凌子风分明看到了安静的影子!
原来安静,竟是那名赫兰女祭司的轮回转世!
剧痛袭来,但凌子风没有停顿。
三秒回溯发动,他身体的记忆被重置,完美地避开了那块触发记忆的冰层,从另一侧绕了过去。
紧接着,脚下的冰原又化作一个幽深的水池。
这一次,他闯入的是柳梦璃的幻境。
他看到一个中年导演在水中挣扎,生命正迅速流逝。
而在他被彻底沉没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握住了手中的一张老旧照片。
破妄之眼将照片上的影像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笑靥如花,眉目间满是未经世事的纯真。
那张脸,赫然是年轻时的沈青禾!
凌子风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终于明白了。
沈青禾根本不是什么单纯的守门人,她就是当年那个被至亲之人(那个导演)背叛,推入水中献祭的祭司首领!
她留在这里,化身规则,她的执念根本不是守护,而是筛选!
她要用这艘船,筛选出一个和当年的她一样,被逼到绝境、斩断所有情感的“无情之人”,来终结这场无休无止的轮回献祭!
一个个谜团被解开,但真相却愈发冰冷刺骨。
他绕过水池,继续向前。
在通往高台的回廊边缘,他被一具早已风干的遗骸挡住了去路。
那具骸骨保持着一个蜷缩的姿势,怀中紧紧抱着一本残破的日记本。
凌子风没有贸然触碰,只是用破妄之眼扫过。
日记本上,一行行因岁月而模糊的字迹,在他的视野中变得清晰无比。
“吾儿瘸腿非天罚,乃船噬魂所致。此船有灵,能噬人之念。吾为保全性命,被其夺走‘健康’之念,此业障竟报于吾儿身上……切记,船长不可有情,有情则乱,乱则灭。”
日记本的末页,署名是两个字:陈默。
赵瘸子之父!
凌子风的拳头瞬间握紧。
原来赵瘸子从小残疾,并非意外,而是因为他的父亲陈默曾经也闯入过此地!
为了活命,陈默被这艘船吸走了关于“健康”的执念,而这个代价,却以另一种形式,报应在了他的儿子身上!
这艘诡异的大船,早已在漫长的轮回中,悄无声息地收割着一代又一代闯入者的后代!
他压下心中的震撼与怒火,绕过骸骨,终于抵达了那座青铜古棺之前。
棺盖虚掩着,只开了一道缝隙。
透过缝隙,他看到苏妤那虚幻的意识体正被无数条黑色的锁链缠绕着,一点一点地被拖入棺材深处的黑暗之中。
她的脸上满是挣扎与痛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口棺材,竟然想把苏妤的意识当成新的容器!
“她不是容器!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凌子风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在这死寂的广场上回荡。
他没有丝毫犹豫,抽出随身的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划下。
鲜血瞬间涌出,他将流淌着鲜血的手腕,猛地按在了冰冷的棺盖之上!
鲜血如同活物一般,迅速在棺盖上蔓延开来,勾勒出古老而繁复的纹路。
与此同时,他胸口的玉佩发出一阵滚烫的共鸣,光芒大作。
棺盖上的血色纹路仿佛得到了某种力量的加持,最终汇聚成一行扭曲的古字:
以忆换忆,以心换心。
凌子风瞬间明白了这行字的意思。
这是一个交易。
想要救出苏妤的意识,就必须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交换。
最珍贵的……是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力量,不是荣耀,而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阳光下对他露出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灿烂笑脸。
那是他早已逝去的妹妹,是他内心最深处的软肋,也是支撑他走过无数黑暗岁月、心中唯一的光。
他毫不犹豫地,将这段承载着他所有温暖和希望的记忆,主动从灵魂深处剥离,投入了这冰冷的交易之中。
“拿去吧。”
轰隆——!
青铜棺盖猛然闭合,一股巨大的斥力从棺内爆发。
苏妤那被锁链缠绕的意识体被瞬间弹出,而凌子风却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的头颅像是要裂开一般,剧痛难忍。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生命中被永远地抽走了,留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空洞的缺口。
他失去了关于妹妹童年的一切记忆。
一片寂静中,苏妤的意识体缓缓融入了不远处她自己的身体。
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神还有些迷茫,下意识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了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凌子风。
她张了张嘴,发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句、带着一丝困惑与本能关切的话语:
“……你哭了?”
凌子风茫然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左脸。
指尖传来的,却不是泪水的温热,而是一种粘稠的、带着血腥味的触感。
一滴血泪,正从他那只布满金纹的左眼眼角,缓缓滑落。
也就在这一刻,他瞳孔中的第一道金纹旁,第二道更为璀璨夺目的金纹,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骤然裂开!
他的视野,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仅能看到因果之线,甚至能直接“看见”那些隐藏在灰白空间中、通往每个人执念幻境的、如同水波般荡漾的入口。
一只通体雪白的乌鸦,不知何时出现在这片空间,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它歪着头,用漆黑的眼珠静静地看着他,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鸣叫,那声音里,分不清是哀悼,还是认可。
远处,回廊的尽头,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中,一道通往船首神位、由白骨铺就的阶梯,正悄然浮现。
阶梯两侧,十三具身披黑袍、看不清面容的魁梧黑影,如亘古的雕像般肃立,仿佛早已在此恭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