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
霍沉舟干涩嘶哑的声音，隔着医疗舱的透明罩壁，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颤音，微弱地传递过来。那双刚刚从意识撕裂剧痛中挣脱出来的眼睛，此刻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深不见底的惊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警示，死死锁在苏念辞身上。
苏念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虚拟层面尚未完全剥离的脚底，瞬间窜升至现实身体的头顶。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根发丝都在这无声的宣告中僵直。
林柔霜……那个数据幽魂，她没有被驱逐，更没有消失。她像跗骨之蛆，潜伏了下来，就在……就在哪里？沉舟的身体里？还是这片刚刚经历过大战、满目疮痍的系统深处？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怖，比刚才直面林柔霜的吞噬时，更加浓重，更加粘稠，几乎让她窒息。
然而，现实没有给她任何消化这恐惧的时间。
“警报！生命体征二次衰竭！神经毒素指标异常升高！” 冰冷的AI提示音再次刺破操作间的死寂。
苏念辞猛地转头，看向霍沉舟所在的医疗舱内部监测屏幕。代表他生命状态的几条核心曲线，在经历了刚才短暂的平稳后，此刻正以一种令人胆寒的速度向下俯冲！尤其是那条标示着未知神经毒素浓度的曲线，已然突破了危险阈值，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更让她瞳孔骤缩的是——霍沉舟的耳孔、鼻孔，甚至是眼角，之前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之下，开始渗出颜色更为暗沉、近乎发黑的血珠，缓慢地，一滴，又一滴，落在他颈侧雪白的衬垫上，洇开一小片不祥的图案。
他现实中的身体，正在被某种东西从内部侵蚀、破坏！
“启动最高级别血液净化！注入广谱神经解毒剂！快！” 助理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吼出来的。医护人员围着医疗舱乱成一团，各种仪器被推到近前，冰冷的药液通过管线强行注入他的血管。
可他身体的颤抖并未停止，反而变得更加细微而密集，那是一种机体濒临崩溃前的、无法控制的痉挛。他的眉头死死拧着，像是在承受某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连昏迷都无法隔绝。
苏念辞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直不起腰。她想冲过去，想握住他的手，想替他承受，可她的身体也被各种监测线和营养管束缚着，动弹不得。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只隔着一层透明的舱壁，却仿佛隔着生死鸿沟。
为什么？林柔霜不是已经被他们联手逼退了吗？为什么沉舟的情况反而急剧恶化？
*
就在苏念辞被现实世界的惨状煎熬得肝肠寸断时，那片刚刚暂归平静的虚拟废墟之上，威胁再次降临。
“嗬……”
一声极轻的，带着某种奇异玩味和冰冷嘲弄的嗤笑，在她虚拟意识体的身后响起。
苏念辞猛地回身。
那道与她拥有完全相同样貌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的数据残骸之上。黑色的衣裙像是用最深的夜色裁剪而成，衬得她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白。她周身缭绕着不祥的、细微的数据流火花，噼啪作响。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里没有了苏念辞熟悉的任何情感——没有爱，没有恨，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的黑暗，如同两个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被她注视着，苏念辞感到自己的意识核心都在发冷，冻结。
“你看，” 黑化的苏念辞微微偏头，目光穿透虚拟与现实的界限，精准地落在现实医疗舱内霍沉舟痛苦痉挛的身体上，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他快死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因为你。” 她抬起手，一根由纯粹黑暗数据凝聚而成的手指，遥遥指向苏念辞，也仿佛穿透了空间，指向现实世界里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你的犹豫，你的软弱，你那可笑的、所谓的爱……正在一点点杀死他。”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苏念辞最深的恐惧里。
“不……不是……” 苏念辞下意识地反驳，虚拟形态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向后微仰，那是意识在极度威胁下的本能退缩。她看到黑化的自己，正踏着那些破碎的、象征着失败与毁灭的数据代码，一步步，不疾不徐地朝她走来。
那脚步声无声，却比任何惊雷都更沉重地敲击在她的意识之上。
“林柔霜留下的‘礼物’，可不是那么好清除的。” 黑化的苏念辞越来越近，她周身的黑暗气息如同活物般蔓延开来，开始侵蚀、同化周围本就残破的数据空间，将一切染上更深沉的墨色，“那毒素根植于他的意识本源，与他的生命信号缠绕在一起。现实世界的医疗？呵……不过是隔靴搔痒。”
她停在苏念辞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意识能量场的碰撞与排斥。
“只有我，” 她伸出那只黑暗凝聚的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苏念辞的脸颊，声音带着一种蛊惑的、却又无比残酷的低语，“只有融合了我，得到属于‘我们’的、真正完整的力量……才能逆向解析那毒素，找到救他的唯一方法。”
“吞噬我，” 她的眼中，那一片死寂的黑暗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扭曲的光，“或者，眼睁睁看着他，在你的面前，流血殆尽，意识消散。”
*
现实世界，霍沉舟的状况没有丝毫好转。
暗色的血液似乎流得更急了，将他颈侧的衬垫染红了大片。医护人员给他注射了强效的镇静剂和肌肉松弛剂，却无法完全压制他身体深处传来的、源自神经系统的剧烈排斥反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甲在医疗舱光滑的内壁上划出细微而刺耳的声响。
监护屏幕上，代表他意识活跃度的数值在危险区边缘疯狂跳动，时而濒临熄灭，时而又剧烈反弹，像是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殊死的搏斗。
“沉舟……坚持住……” 苏念辞隔着舱壁，无声地呐喊，泪水模糊了视线，心碎成齑粉。她看到他即使在深度昏迷中，眉头也未曾舒展，仿佛他的意识，仍在某个她无法触及的层面，为她，为他们，进行着孤独而惨烈的战争。
她不能再犹豫了。
无论眼前这个黑化的自己是真是假，是救赎还是更深的陷阱，她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不能失去他。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哪怕代价是吞噬这令人恐惧的黑暗，她也要试！
虚拟废墟中，苏念辞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彷徨、恐惧和软弱被她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她的意识体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不再是之前防御时的柔和，而是带着一种进攻性的、锐利的白。
“如你所愿。”
她低喝一声，主动迎向了那片蔓延过来的黑暗。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一种更为可怕的、无声的融合与侵蚀。
当她的“手”触碰到黑化苏念辞的黑暗能量时，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的、冰冷刺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意识防线！
那不是纯粹的力量，而是……记忆。是情感。是无数个平行时空里，属于“苏念辞”这个存在的、最绝望、最痛苦、最不甘的碎片！
*
她“看”到了——
在一个时间线里，霍沉舟为了所谓的家族责任和医疗界的未来，在一次关键的选择中，亲手将她推了出去，作为换取资源的筹码。他站在灯火辉煌的宴会中心，接受着众人的恭维，而她，被遗弃在冰冷的雨夜里，看着他所在的方向，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在另一个时间线里，她无数次挣扎，无数次试图改变命运，却总是在即将触碰到幸福的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打回原形。她看着他与别的女人并肩而立，看着他对自己投来陌生而冷漠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耗尽了她所有的希望，只剩下刻骨的疲惫和……恨意。
还有……还有最初的那一条线……那条被尘封在最底层、连她都几乎遗忘的时间线……
画面闪烁不定，带着古老胶片般的粗糙质感。
年轻的霍沉舟，穿着白大褂，眼神却不再是如今她熟悉的温柔与坚定，而是充满了某种偏执的、近乎疯狂的科研热忱。他站在一个复杂的仪器前，屏幕上流动的数据，与现在林柔霜留下的毒素代码，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而他面前，躺着的是……是她自己！更年轻，眼神里还带着全然信任和爱慕的她。
“……必要的牺牲，念辞。” 年轻的霍沉舟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他俯下身，手指拂过她的额头，动作却带着一种对待实验品般的审视，“你的基因序列很特殊……是解开‘永生密码’最关键的钥匙。为了全人类的进化，为了霍氏医疗的巅峰……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然后，是冰冷的针剂刺入皮肤的感觉，是意识被强行剥离、被分析、被篡改的剧痛……是看着他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的、彻底冰封的绝望……
原来……原来这最深沉的、孕育出眼前这黑暗化身的力量源泉，并非凭空而来。
是她。
是被他最初始、最信任的爱人，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亲手放弃、亲手推向实验台的那个……最初的苏念辞。
所有的背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毁灭欲，都源于此。
*
“啊——！！！”
现实与虚拟的双重剧痛，让苏念辞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现实中的她，身体在束缚带下猛烈抽搐，监测她生命体征的仪器也瞬间爆发出刺耳的警报！虚拟层面，她的意识体在那些汹涌而来的、属于黑暗面的记忆洪流中剧烈震荡，光芒与黑暗疯狂交织、撕扯，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
吞噬？这根本不是什么吞噬！这是自毁！是强行将一段充满怨恨和绝望的、属于自身一部分的黑暗历史，重新纳入己身！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些冰冷的、带着剧毒的记忆同化，某种坚硬而残酷的东西，正在她的思维深处生根发芽。对霍沉舟的绝对信任，开始产生细微的、无法控制的裂痕。
也就在她意识最混乱、最痛苦的巅峰——
“哇啊——！！！”
隔壁监护室里，那声曾带来过转机的、响亮而蓬勃的婴儿啼哭，再一次，如同穿透一切迷雾的号角，悍然响起！
这一次，哭声不再仅仅是生命的呐喊。
苏念辞在哭声入耳的刹那，混乱撕裂的意识中，猛地“看”到了一幅短暂却清晰的画面——
不再是绝望的回忆，而是……指向未来的某种可能性？
画面中，成年体的“霍念卿”（她心中莫名浮现出这个名字），站在一个巨大的、如同星云般缓缓旋转的时空门扉前。那扇门，似乎……是由五哥画廊里那些蕴藏着时空秘密的画作构筑而成？而霍念卿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支笔——那不是普通的笔，笔尖流淌着的，是如同液态时光般的璀璨光芒！
他举起笔，似乎正要……书写或者修改什么？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
但婴儿的哭声，和这短暂出现的未来碎片，像是一剂强效的稳定剂，让她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猛地找回了一丝丝自我。
虚拟废墟中，那场惨烈的自我融合，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而进入了某种诡异的、暂时平衡的僵持阶段。光芒与黑暗不再激烈对抗，而是以一种极不稳定的方式，勉强共存于她的意识体内。
现实世界，霍沉舟生命体征的急剧恶化趋势，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虽然依旧危殆，但那几条俯冲的曲线，终于在一个极低的、令人心惊胆战的水平线上，暂时稳住了，不再继续跌落。
一片死寂的操作间里，只有各种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苏念辞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虚拟与现实的景象在她眼中重叠。
她看到现实舱体内，霍沉舟依旧昏迷，脸色灰败，身下血迹斑斑。
她看到虚拟的层面，那片被黑暗侵蚀了大半的废墟上空，悬浮着一面由破碎数据勉强拼凑而成的“镜子”。
镜子里，映照出的不再是单纯属于她苏念辞的脸。
那张脸，一半是她熟悉的轮廓，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深切的悲痛；而另一半……却隐隐浮现出那个黑化苏念辞的冰冷线条，眼神深处，沉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被背叛者的怨恨与……毁灭的暗光。
她吞噬了黑暗。
黑暗，也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苏念辞（或者说，开始融合的“她们”）抬起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的、属于现实的舱壁，也是虚拟层面那面镜子中，映出的、不再纯粹统一的倒影。
她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用一种混合了无尽疲惫、深入骨髓的痛苦，以及一丝刚刚诞生的、令人不安的冰冷的语气，轻轻地问，像是在问镜中人，也像是在问这片沉默的虚空：
“现在……‘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