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滚过天际,夜风渐疾,吹得庭院中的树叶簌簌作响,带着山雨欲来的湿气。
镇北王府内,那最后一盏烛火在风中摇曳,却顽强地燃烧着,直至蜡炬成灰。
霍凛与永宁并未安寝,也无心安寝。最后的推演已经完成,所有的布置均已就位,此刻,需要的不是反复的焦虑,而是将身心调整至最佳状态的沉淀。
寅时初刻,天色依旧墨黑,唯有东方天际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
霍凛独自一人,来到了王府深处那间不常开启的小祠堂。
祠堂内灯火长明,供奉着霍氏先祖的牌位,最前方,正是他父亲,老镇北侯霍远的灵位。
牌位擦拭得一尘不染,在烛光下泛着沉黯的光泽。
霍凛褪去外袍,仅着中衣,在父亲牌位前缓缓跪下,脊背挺直如松。
他没有焚香,也没有祷告,只是静静地跪着,目光沉凝地注视着那块冰冷的木牌。
脑海中,纷乱的画面闪过。
是父亲教他习武时严厉而期盼的眼神。
是父亲在猎场上将他护在身后,直面疯熊时那如山岳般宽阔的背影。
是父亲弥留之际,紧握着他的手,断断续续的嘱托:“凛儿……霍家……忠义……守土……”
是北疆的风雪,鹰嘴崖的硝烟,麾下将士们信任而炽热的目光。
是落鹰涧那批不翼而飞的军械,是韩青被构陷软禁的愤怒,是“妙笔张”冰冷的尸体,是冯三那浑浊眼中压抑多年的悲愤。
最后,定格在魏王萧景那看似温润,实则暗藏无尽野心的脸庞,以及那枚象征着阴谋与背叛的玄鸟标记。
一股炽热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在他胸中交织、碰撞、沉淀,最终化为一片古井无波的决绝。
他不需要向先祖祈求保佑,他只需要确认自己的心——此心光明,此志不渝,此行无悔。
他对着父亲的牌位,重重叩了三个头。每一次叩首,都仿佛将所有的力量与信念灌注其中。
起身,穿衣,动作沉稳利落。当他再次转过身时,那个在朝堂上“病弱不堪”的霍凛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曾经令北狄闻风丧胆、即将在另一个战场上挥出致命一击的统帅。
卯时正,天色微明,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却也带着一丝凉意。
永宁早已起身,在秋雯和兰芷的服侍下,一丝不苟地穿戴起那套繁复而庄重的超品镇国公主礼服。
翟衣深青,织金凤纹,玉带环佩,珠翠盈头。每一件配饰,都代表着皇家的威严与法统。
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面容。永宁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正了正发间那支九尾凤钗。凤首高昂,象征着不屈与尊严。
她没有像霍凛那样去祠堂,而是来到了书房。
案上,铺开着那份最终的陈情奏疏副本,以及那几册证据卷宗的摘要。她并非再次核对,而是如同品味般,用目光缓缓抚过上面的每一个字。
这些文字,不再是冰冷的证据,而是无数冤魂的呐喊,是忠诚被践踏的控诉,是阴谋即将被阳光刺穿前的最后低语。
她想起了离京前往北疆时的茫然与忐忑,想起了边关的风沙与鲜血,想起了伤兵营里那些渴望生存的眼神,想起了篝火旁将士们豪迈的歌声,也想起了与霍凛在月下许下的誓言,在绝境中彼此的扶持。
从深宫中不谙世事的公主,到如今手握惊天证据、即将直面帝国最黑暗核心的镇国公主,这一路走来,艰辛坎坷,却也让她找到了比尊荣更有分量的东西,责任、信念与真实不虚的情感。
她轻轻阖上眼眸,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如同雪山之巅融水般的清澈与坚定。
她将那份奏疏摘要小心折好,贴身收藏。这不仅是证据,更是她的信念所系。
辰时初刻,霍凛与永宁在王府正厅汇合。
霍凛一身玄色侯爵常服,腰束玉带,未着铠甲,却自有一股沙场砺炼出的凛冽气势,如同藏锋于鞘的古剑。
永宁礼服辉煌,气度雍容,站在他身侧,恰如日月同辉。
两人相视,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同样的决绝,同样的信任,同样的——视死如归。
“都安排好了?”霍凛问,声音平稳。
“万无一失。”永宁答,语气淡然。
赵振快步上前,低声道:“王爷,公主,车驾已备好。冯先生与匠户已在安全处,由玄七亲自看守。宫内接应已就位。暗卫已分散至预定位置。”
霍凛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厅内肃立的赵振、秋雯、兰芷,以及几名核心护卫。
这些都是与他们一同历经生死、绝对可靠的心腹。
“今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诸位之恩,霍凛与永宁,铭记五内。”霍凛抱拳,郑重一礼。
永宁亦微微颔首致意。
赵振等人轰然单膝跪地:“愿随王爷、公主,万死不辞。”
辰时三刻,镇北王府大门再次洞开。
这一次,霍凛没有伪装虚弱,他步履沉稳,目光如电,周身散发着久违的、属于镇北王的威严。
永宁走在他身侧,步伐从容,公主的华贵与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浑然一体。
府外围观的人群更多了,窃窃私语声比昨日更甚。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今日的镇北王,与昨日那病弱的模样判若两人。
消息如同被惊飞的鸟群,迅速传遍京城各个角落。
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再次驶向皇宫。
今日的御街,似乎格外漫长,也格外短暂。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湿润的街道上,反射出粼粼金光。
马车内,霍凛与永宁的手悄然握在一起。掌心相贴,传递着彼此的温度与力量。
“怕吗?”永宁轻声问,唇角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霍凛握紧她的手,摇了摇头,目光穿透车帘,望向那越来越近的、在晨光中巍峨耸立的宫门,声音低沉而坚定:
“该怕的,是他们。”
决断的时刻,终于到来。
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等待,都将在那扇缓缓开启的宫门之后,迎来最终的答案。
太极殿的轮廓在晨曦中清晰可见,钟声悠扬,百官正陆续步入。
风暴之眼,已然成型。
只待那最后一道惊雷,劈开这虚伪的宁静,将一切黑暗,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