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是在一阵遥远而模糊的号角与欢呼声中醒来的。
帐外不再是前几日的肃杀与紧张,而是充满了某种压抑不住的、火山喷发般的沸腾。
马蹄声杂沓,士兵的欢呼声、兴奋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其间还夹杂着“胜了。”
“鹰嘴崖夺回来了!”的呐喊。
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双手传来的剧痛让她瞬间清醒,也提醒着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并非梦境。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一角,透进耀眼的阳光,以及更加清晰的胜利喧嚣。
“小姐,您醒了!”守在帐外的秋雯听到动静,连忙端着一碗清粥和小菜进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大捷!侯爷他们奇袭成功,鹰嘴崖夺回来了。狄人那个什么谷蠡王丢下几千具尸体,狼狈逃窜了。”
永宁悬了数日的心,终于重重落下,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与喜悦涌上心头,甚至暂时压过了手上的疼痛。
成功了!
她提供的线索,那些勇士的牺牲,没有白费。
“侯爷呢,他可安好?”她急切地问,声音还带着伤后的虚弱。
“侯爷无恙,正在外面处理军务,接受将士们的欢呼呢。”秋雯笑着,小心地扶永宁靠坐起来,“侯爷吩咐了,让您好好休息,千万别乱动。”
永宁点点头,靠在软垫上,听着帐外震天的欢呼,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喜悦,心中充满了欣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那钻心的疼痛似乎也变得有了价值。
这一整天,营地都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之中。
霍凛忙于处理战后事宜,清点战果、安排防务、抚恤伤亡、审讯俘虏,忙得脚不沾地。
但即便再忙,他总会抽空回到帅帐附近,或是派人询问永宁的情况,叮嘱她按时喝药、用膳。
到了傍晚,喧嚣渐歇,营地燃起簇簇篝火,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劫后余生的松弛感。
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大声谈笑着,分享着不多的肉食和酒水,庆祝着这场提振士气的胜利。
永宁手上的疼痛缓和了些,在秋雯的搀扶下,走出帐篷透透气。
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洒在每一个洋溢着笑容的、粗糙的脸上。
她看到那些曾经在伤兵营里痛苦呻吟的士兵,此刻也能倚靠着同伴,露出轻松的神情。这一切,都让她感到由衷的满足。
霍凛处理完军务,摆脱了部下的围拥,独自一人朝着永宁帐篷的方向走来。
他卸下了沉重的铠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连日鏖战的疲惫难以掩饰,只是那眼底深处沉积的冰寒,似乎被这场胜利和某些别的东西融化了不少。
他走到永宁面前,目光首先落在她包裹着的双手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他的语气依旧算不上温柔,却少了往日的冷硬,带着一种自然的关切。
“躺久了闷,出来走走,不碍事。”永宁轻声回答,仰头看着他。
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金色的轮廓,让他冷峻的面容柔和了几分。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在渐渐安静下来的营地中缓缓踱步。
赵振和秋雯识趣地远远跟着。
落日的最后一抹光辉沉入地平线,墨蓝色的天幕上,开始点缀起稀疏的星子,一弯皎洁的月牙悄然挂上天际,清辉洒落,与营地中的篝火交相辉映。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营地边缘那处熟悉的、背靠粮草垛的僻静地方。
这里曾是她月下安抚思乡士兵之处,也是他昨夜目睹她脆弱与坚韧的地方。
霍凛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永宁。月光如水,清晰地映照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他眼中那不再掩饰的、复杂而深沉的情绪。
“鹰嘴崖之捷,”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你居首功。”
永宁摇了摇头:“是侯爷决断英明,是将士们用命,妾身只是提供了一个线索。”
“若非你的线索,我军恐将陷入被动,付出更大代价。”霍凛打断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永宁,你可知,你不仅送来了粮草,稳住了后勤,更在关键时刻,扭转了战局。”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连名带姓地叫她。
永宁的心跳漏了一拍,在他专注的目光下,有些无所适从地垂下眼帘。“我,我只是做了我认为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霍凛重复着这四个字,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永宁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带着淡淡血腥与尘土的凛冽气息,也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如同夜色般浓稠的情感。
“包括不顾自身安危,擅离京城,奔赴前线,包括在伤兵营里做那些本不该你做的脏活累活,包括昨夜,徒手去抓那狄人的刀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敲在永宁的心上。
她抬起头,撞入他深邃的眼眸中,那里有责备,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炽热与认真。
“我……”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所有的理由在此时都显得苍白。
“告诉我,永宁,”霍凛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执拗,“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为什么连命都可以不要?”
月光下,他的眼神如同最锐利的刀,剖开了一切伪装,直指核心。
永宁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让她畏惧、疏离,如今却让她心疼、牵挂的男人。
看着他眼底那份不容错辨的、与她心中同样汹涌的情感。
所有的顾虑、矜持、身份隔阂,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一股巨大的勇气,伴随着这些时日积攒的所有情绪,冲破了堤防。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灼热的目光,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颤抖:
“因为我不想你死。”
“因为看到你皱眉,我会担心;看到你受伤,我会心疼;看到你陷入险境,我,我无法思考,只想你平安。”
“霍凛,我……”她顿了顿,脸上染尽红霞,却依旧倔强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如同宣誓,“我心悦你。”
最后四个字,轻如蚊蚋,却重如千钧,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静谧的月光里。
霍凛的瞳孔猛地收缩,周身的气息瞬间凝固。
他死死地盯着永宁,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连同这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一同烙印进灵魂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良久,久到永宁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莽撞惹怒了他,久到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
霍凛忽然动了。
他伸出手,动作却不再是之前的笨拙,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温柔,极其小心地避开了她受伤的双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颊。
他的掌心粗糙,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和温暖的体温,触碰到她微凉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战栗。
“傻子。”他低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惜、庆幸,以及一种同样汹涌的情感。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我也……”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坦诚,“无法忍受你受到任何伤害。看到你冲过来,看到你抓住那刀,我这里,”他抓着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那里传来沉重而急速的搏动,“疼得快要炸开。”
他抬起眼,深邃的眸子里映着月华,也映着她震惊而羞涩的容颜,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情感。
“永宁,”他唤她的名字,如同最郑重的承诺,“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霍凛在此立誓,只要我一息尚存,绝不再让你涉险,绝不再让你受今日之苦。”
这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却比任何情话都更让永宁心动神摇。
她能感受到他掌心下那颗为她而剧烈跳动的心脏,能感受到他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以生命为契的守护。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捧着她脸的手背上。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疼痛,而是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幸福与安心。
霍凛看着她落泪,有些慌乱,笨拙地用拇指拭去她的泪水,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别哭。”他低声哄着,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永宁破涕为笑,摇了摇头,将自己更紧地贴近他温暖的怀抱,尽管双手不便,依旧努力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身。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
远处的篝火噼啪作响,胜利的欢呼隐约可闻,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只有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声。
捷报传遍军营,私语定情月下。
历经生死磨难,冲破身份隔阂,两颗骄傲而孤独的心,终于在此刻紧紧相依。
情定,于此烽火连天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