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画作被毁、心意遭贬后,永宁仿佛彻底沉入了一潭冰封的湖底。
她不再作画,极少言语,每日里大多时间只是倚在窗边,望着庭院里日益萧索的冬景,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兰芷和秋雯忧心忡忡,却也无计可施。
然而,深宫多年谨小慎微的生活,到底在她骨子里刻下了一丝韧性。
绝望过后,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感渐渐浮现。既然无法改变现状,无法离开这座华丽的牢笼,那么,或许、或许该尝试着去理解?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今后的日子,不至于那般难熬。
她开始留意起霍凛的作息。他依旧极忙,但并非终日在外。若无公务,他多数时间会待在东院的演武场。
透过西苑楼上的窗,她可以远远望见演武场的一角。常常能听到那里传来沉浑的呼喝声、兵器破空声、以及重物击打的闷响。
偶尔,能看到他赤着上身,在凛冽寒风中练武的身影,古铜色的皮肤蒸腾着热气,肌肉贲张,动作刚猛凌厉,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力量感,与这精致府邸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她的目光。
那是一种她完全陌生、甚至有些畏惧的阳刚世界。与她所熟悉、所擅长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截然不同。
或许这就是他所说的“铁”与“血”?
一日,她听闻霍凛在书房见客,似乎是北疆回来的将领。她犹豫良久,终于鼓起勇气,亲手沏了一壶宫内带来的、据说能安神补气的参茶,想让秋雯送去。
“就说是天气寒,给侯爷和客人驱驱寒。”她低声吩咐,指尖微微发颤,仿佛在做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
秋雯应声而去。
然而不过片刻,秋雯便端着原封未动的茶盘回来了,脸色有些忐忑:“公主,侯爷他、他说正议军务,不便打扰。让奴婢多谢公主好意,心领了。”
永宁看着那壶依旧滚烫的参茶,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拒绝时那副冷硬淡漠的神情。
“知道了。”她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又过了几日,她发现霍凛用膳时,对那些精致的江南菜式动筷甚少,反倒是对几样粗犷些的炖肉、面食多用一些。她想起似乎听谁说过,北疆将士多喜食羊肉,饮烈酒,御寒扛饿。
她犹豫再三,终于在某日用早膳时,几乎是屏着呼吸,轻声开口:“侯爷,若是膳食不合口味,可让厨房添些北地的菜式?听闻北疆的羊肉颇负盛名……”
霍凛正端起粥碗的手顿了一下,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带着一丝审视,似乎有些意外她会突然提起这个。
“不必。”他淡淡回道,声音听不出情绪,“府中厨子乃宫中带来,手艺精湛。臣行军时,饥餐渴饮,惯了,对这些并无讲究。”
一句话,将她小心翼翼的试探,连同那一点点微末的关心,都轻飘飘地挡了回来,还隐隐带着一种“与你何干”的疏离。
永宁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不是气的,是羞窘的。她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戏子,努力想唱好一出对手戏,却发现自己连台都搭错了,徒惹人笑话。
她再不敢多言,默默低下头,食不知味地拨弄着碗里的粥。
之后,她又尝试过几次。
比如,听说他夜间书房灯熄得晚,便让兰芷送去一盅温补的汤品,结果依旧被原样送回。
比如,她注意到他大氅领口似乎有些磨损,犹豫着是否该开口询问,却最终在他冷淡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每一次尝试,都像是一颗小心翼翼投出的石子,落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直接沉没。
她开始真正明白,他们之间隔着的,远不止是那纸冰冷的“约法三章”。
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的巨大鸿沟。她所以为的关心与示好,于他而言,或许只是无关痛痒的打扰,甚至是矫情又多余的负担。
他的世界是广阔的沙场,是冰冷的兵刃,是沉重的责任,是直来直去的生死搏杀。 而她的世界,只有方寸之间的庭院,精巧脆弱的笔墨,婉转曲折的心事,和无用的风花雪月。
如何相通?
而霍凛,并非完全没有察觉到永宁那些笨拙而小心翼翼的尝试。
他只是无法理解,亦不觉得有必要回应。
那壶参茶?军务商讨正到关键处,岂容打断。更何况,他从不习惯在处理正事时享用这些精细玩意儿。参茶于他,不如一碗烈酒来得实在。
更换菜式?口腹之欲,他向来淡漠。能果腹即可。宫中御厨的手艺自然无可挑剔,但他并无兴趣在这些方面耗费心神。她的提议,显得多余而琐碎。
那盅补汤?他身强体健,何需这些。更何况,他极度不习惯这种无端的、来自一个几乎是陌生女子的关怀。这让他感到一种被侵入的不适,仿佛领地被冒犯。
他看得出她的努力,但那努力的方向,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笑。如同试图用丝绸去包裹战刀,用花香去掩盖血腥气。
他们本就是被强硬塞入一个笼子的两种生物,习性迥异,强行靠近,只会彼此不适,甚至受伤。维持距离,互不干扰,才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
他宁愿她一直像最初那样,安静地待在她的西苑,如同一个精致的摆设,互不相干。也好过现在这般,时不时地试图伸出触角,带来一些令他烦躁的、无法理解的琐碎波澜。
这日,霍凛难得休沐,并未出门,只在东院书房处理一些军中信件。
午后,他信步走出书房,想到演武场活动一下筋骨。
经过连接东西两院的回廊时,他听到一阵极轻微的、断断续续的琴声从西苑暖阁方向传来。
琴声生涩,甚至有些磕绊,弹的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调柔婉缠绵的曲子。显然是初学,指法生疏。
是永宁。
霍凛脚步未停,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又是这些……
在他听来,这软绵绵、哀戚戚的调子,毫无筋骨,与军中擂动的战鼓、苍凉的号角相比,简直是靡靡之音,听得人浑身不自在。有这闲暇工夫,不如做些实事。
他加快步伐,仿佛要将那恼人的琴声远远甩在身后。
而暖阁内,永宁正对着一架七弦琴,纤细的手指艰难地按着琴弦,试图弹出记忆中教习嬷嬷所授的曲调。她并不真心爱琴,只是实在无事可做,想着或许、或许能多了解一点他世界的边缘,哪怕只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丝。
指尖被琴弦勒得生疼,弹出的音调依旧破碎不成曲。
她叹了口气,停下动作,望着窗外。
恰好看到霍凛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穿过回廊,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很快消失在月洞门后。
他甚至不曾为这琴声停留一瞬。
或许,根本未曾听见。又或许,听见了,只觉得不堪入耳。
永宁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微微发红的手指上。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凉的绝望,再次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所有的尝试,都是徒劳。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座冰山,而是一整个世界的距离。
琉璃的世界,再如何努力,也无法融入铁血的疆场。
她轻轻盖上琴盖,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合页声。
从此,将军府内,连那生涩断续的琴声,也彻底消失了。
西苑重归死寂。
只有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这座华丽府邸深处,无声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