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慈宁宫那一番雾里看花般的点拨,像在永宁心中投入一颗火种,虽未立刻燃成熊熊烈焰,却驱散了部分寒意,照亮了前路迷雾,更点燃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决心。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做些什么,至少,要在这危机四伏的侯府站稳脚跟,看清形势。
然而,如何打破与霍凛之间那坚冰般的僵局,直接找他坦言怀疑李家阴谋,他是否会信,是否会以为这又是深宫妇人搬弄是非的手段,永宁毫无把握。
她想起太后那句“关起门来,或许反倒能同舟共济”,又想起霍凛醉后那句沉重疲惫的“将军不好当”。
或许,她该先从自己能触及的地方入手,先真正成为这侯府的女主人,而非一个形同虚设的摆设。
管理内宅,核查账目,本就是主母份内之事。先前因心灰意冷兼之初来乍到,她从未过问,一应交由管家霍忠打理。
如今,这或许是一个契机。
打定主意,永宁便唤来兰芷,“去请霍管家来一趟,就说我近日身子好些了,想看看府中近几个月的用度账册,熟悉一下事务。”
兰芷有些惊讶,但仍领命而去。
不多时,老管家霍忠便捧着几本厚厚的账册来了,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公主殿下,府中一应开支账目皆在此处。只是琐碎繁杂,恐污了殿下的眼。”
“无妨,既是府中事务,本宫也该知晓一二。”永宁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她让霍忠将账册留下,吩咐若无要紧事不得打扰,便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下,翻开了那沉甸甸的账本。
初看时,只觉头昏眼花。米面粮油、薪炭布匹、人情往来、仆役月钱。
各项开支分门别类,条目繁多,数字密密麻麻。霍忠显然是个极得力的人,账目做得清晰工整,看似并无错漏。
永宁定下心,沉住气,一页页仔细看去。她虽不擅长此道,但在宫中时,也学过看账理事,心思又细,加之如今存了十二分的警惕,看得格外认真。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日头渐渐西斜。
起初,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直到她翻到一项“杂项采买”的条目时,目光微微一顿。
这里面记录着一些府中零星物件的购置,诸如瓷器、摆设、笔墨纸砚等。其中一笔,购入的是“汝窑雨过天青釉瓷瓶一对,纹饰精美,供于书房,计银一百二十两。”
永宁对瓷器略有了解。
汝窑名贵,若是真品珍品,一百二十两虽不算便宜,但也算合理。但她依稀记得,霍凛书房的多宝格上,似乎并无这样一对显眼的名贵瓷瓶,她昨日慌乱中瞥过一眼,记得多是些兵刃模型、金石摆件,风格硬朗,与这“纹饰精美”的汝窑瓶似乎格格不入。
心中存了疑,她便往回细翻,发现几乎每隔一两个月,这“杂项采买”里总会有几笔类似的支出,购入些听起来风雅却与侯府整体风格不甚相符的物件,价格都不菲。
而反观府中各处陈设,却并未见到多少这类物品。
是东西购入后收库了,还是……
她不动声色,继续往下看。
当看到“药材滋补”一项时,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这一项开销极大,远超她的想象。里面罗列了无数名贵药材,老山参、鹿茸、灵芝、虫草。动辄数十两甚至上百两银子。
记录显示,这些药材大多供给了侯爷。
霍凛?他需要服用如此大量且名贵的滋补药材吗,永宁想起他虽旧伤累累,但身体底子极好,精力旺盛,且他似乎极其厌恶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连她之前送的参汤都原封退回。府中日常请脉的太医也从未提及他需要如此大补。
那这些药材究竟进了谁的肚子,还是根本就没买,只是账面上的虚支。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这些名目,是否是用来掩盖其他不可告人的支出,比如贿赂,或是蓄养私兵死士。
永宁只觉得后背发凉,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强压下心惊,继续翻阅。
接着,她又发现了几处蹊跷。一是府中几位管事嬷嬷和霍忠等高级仆役的“节敬赏钱”高得惊人,几乎抵得上寻常小吏一年的俸禄;二是几处霍家名下的田庄、铺面,近年来上报的收益连年递减,理由多是“年景不好”、“遭了灾”,但进项减少,府中用度却丝毫未见节俭,反而有些项目还略有增加。
所有这些异常的款项,数字做得巧妙,分散在不同科目里,若非她有心细查且前后对照,极难发现。
做账之人,绝对是此中老手。
是谁,霍忠他一个管家,敢如此胆大包天,还是有更大的靠山,更深的网络。
永宁合上账册,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已如明镜一般。
这镇北侯府,看似铁桶一般,实则早已被蛀虫啃噬得千疮百孔。
有人利用管理府务之便,中饱私囊,甚至可能假借侯府之名,行敛财勾结之事。
而霍凛他可知情,他常年忙于军务,或许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后宅琐事、账目明细,全然信任他那位看似忠心耿耿的老管家。
若他知情,他是否也参与其中,永宁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以霍凛的性格和骄傲,绝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敛财。
那便是他被蒙蔽了,甚至被架空了。
这背后的利益网络,恐怕盘根错节,牵连甚广。
那些异常的赏钱,或许就是收买人心、堵人嘴的手段。而虚报的田庄亏损、虚高的采买支出,不知有多少银子流入了私囊,又流向了何处。
是否与李甫有关,与那暗中的阴谋有关,用侯府的钱,来养对付侯府的势力。
账簿疑云,利字背后,藏着的或许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永宁坐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只觉得一股愤怒和寒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她不仅为霍凛被如此蒙蔽而愤怒,更为自己身处这充满欺骗与贪婪的泥潭而感到恶心与恐惧。
她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这些账目,必须让霍凛知道。
然而,如何让他相信,直接拿着账本去质问。他是否会觉得她是在搬弄是非、插手外务,甚至打草惊蛇。
她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计较。
她将几处疑点最重、最容易被核实的条目,比如那对不见踪影的汝窑瓶、那几笔巨额的药材支出,单独用工整的小楷抄录在一张素笺上,并未加任何自己的评论,只客观罗列了账目记录与自己的简单疑问,如“未见此瓶陈设”、“侯爷似不需此等大补”。
然后,她将这张素笺夹在了一本霍凛常看的那几本兵法典籍中的一页里。
这本书,他每隔几日便会翻阅。她记得位置。
她做得极其小心,确保看不出任何人为放置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将账册原样送回给霍忠,只淡淡道:“看完了,霍管家打理得甚是周全,辛苦了。”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霍忠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并无不满或疑问,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地看了看,便也放下心来,恭敬地接过账册退下了。
永宁看着他微驼的背影,心中冷笑。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接下来两日,永宁一如往常,待在西苑看书、写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她能感觉到,府中似乎有一种极其微妙的紧张气氛在悄然弥漫。
霍忠来往穿梭的脚步似乎比平时更急促了些,眼神中也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她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第三日黄昏,霍凛突然提前回府,并未如常直接去书房,而是面色冷峻地径直来了西苑。
他挥退了所有下人,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永宁两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的脸色在光影明灭间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牢牢锁定在永宁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冰冷的压力。
“书房里的字条,”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是你放的?”
永宁的心猛地一跳,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是。妾身近日翻阅账册,见几处记载似有不明之处,不敢擅专,又恐贸然禀报惊扰他人,故只好出此下策,请侯爷示下。”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问题出自账册,又表明了自己并非指控,只是请示,且顾虑到了打草惊蛇的可能。
霍凛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久到永宁几乎要支撑不住那平静的伪装。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看得倒细。”
说完,他不再多言,猛地转身,大步离去。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
当晚,东院书房灯火通明直至深夜。
隐约有低沉的呵斥声和压抑的哭泣声传来,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次日,府中悄无声息地换掉了两个负责采买的外院管事和一个账房先生。
管家霍忠称病告假了几日,再出现时,神色憔悴了许多,对永宁的态度愈发恭谨小心,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畏惧。
而那本被永宁动过的兵书,依旧放在霍凛的书案上,只是里面夹着的那张素笺,已然不见了踪影。
账簿疑云,看似初露端倪,利字背后的刀光,却已然悄然闪动。
永宁知道,这只是开始。她投出的这颗石子,究竟会在这深不见底的潭水中,激起怎样的波澜,尚未可知。
但她终于,不再是完全被动的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