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试探]税务稽查员
王稽核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牢牢贴在脸上。他看似随意地在店堂里踱步,手指拂过紫檀木柜台的边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目光却锐利如探针,扫视着每一处角落、每一件摆设,仿佛要透过这些表象,窥见隐藏其下的秘密。
“陆掌柜这店,布置得倒是雅致。”他停在博古架前,拿起一个仿乾隆的粉彩花瓶,指尖在瓶口内壁不经意地抹过,似乎在检查灰尘,又像是在寻找什么暗格的开关。
“附庸风雅罢了,混口饭吃。”陆明远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神情自若,心中却警铃大作。这绝不仅仅是查看经营场所,这是在侦查!
梅姐带着账房先生——一个戴着老花镜、看起来有些胆怯的老头——搬来了几大摞厚厚的账册,堆在柜台一角。王稽核只是瞥了一眼,并未立刻翻看,他的兴趣显然不在那些枯燥的数字上。
“后面是库房?”他指了指通往后堂的狭窄过道。
“是些收当的杂项旧物,堆放得杂乱,怕污了稽核的眼。”陆明远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过道前,语气谦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王稽核笑了笑,没有坚持,视线转而投向通往二楼的楼梯。“二楼是?”
“是在下的书房和卧房,私密之地,恐怕不便……”陆明远的心微微提起。二楼,尤其是书房,是绝对的核心禁区!
“理解,理解。”王稽核出人意料地好说话,他搓了搓手,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按照规定,涉及经营使用的面积都需要核查。这样吧,我就在楼梯口看一眼格局,确认一下面积,绝不进入房间,如何?这也是为了完善档案,陆掌柜总不希望我们后续因为面积不符再来打扰吧?”
这是一个看似合理,实则阴险的要求。站在楼梯口,足以观察到二楼走廊的部分情况,甚至可能通过未关严的门缝,窥探到书房的内部!而且,他强调了“后续再来”,这是一种隐晦的威胁。
陆明远知道,不能再拒绝了。过度的防范本身就是心虚的表现。他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妥协:“既然章程如此,那……请随我来,只是还请快些,内眷可能还在休息。”他虚构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内眷”,增加一层阻碍。
“当然,当然。”王稽核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木质楼梯。脚步声在寂静的典当行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上一级台阶,陆明远都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他的背上。他必须确保书房的门是关紧的,也必须确保王稽核的视线不会停留在某个不该停留的地方。
来到二楼走廊,王稽核果然没有继续前进,就站在楼梯口。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尤其是在陆明远书房那扇厚重的木门上停留了两秒,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格局倒是规整。”他评价道,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指了指走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那是?”
那是通往一个小杂物间和屋顶检修口的门,与密室无关,但位置敏感。
“堆放杂物的隔间,以及上屋顶的检修口,年久失修,很少用了。”陆明远语气平淡地解释。
王稽核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他站在原地,又看似随意地打量了几眼,仿佛真的只是在确认面积和格局。但陆明远注意到,他的耳朵似乎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极力捕捉着某种声音——密室隔音虽好,但在如此近的距离,若里面有轻微异响,难保不会被这经过训练的特务察觉。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终于,王稽核似乎满意了,转身下楼。“打扰了,陆掌柜,我们下去看账吧。”
陆明远暗暗松了口气,跟在他身后,后背却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这短短的几分钟,不啻于在万丈深渊上走了一遭钢丝。
回到店堂,王稽核终于坐到了柜台前,开始翻看那些账册。但他看得极快,几乎是漫不经心地翻动着页张,与其说是在查账,不如说是在完成一个必要的流程。他的注意力,显然更多地分散在观察梅姐的神色、账房先生的动作,以及店内任何可能存在的异常上。
梅姐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擦拭着早已一尘不染的柜台,但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账房先生则更是紧张,鼻尖冒汗,不时推一下滑落的老花镜。
陆明远知道,自己这边的表现尚在控制之内,但梅姐和账房先生的紧张,恐怕已经落入了对方眼中。这本身就是一种信息。
王稽核翻账本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他停在其中一页,手指点着一处记录,抬头看向陆明远,笑容变得有些微妙:
“陆掌柜,这一笔,上个月十五,收入项,‘古画一幅,作价大洋五十’,只有记录,未见当票存根附后啊?按规矩,这不合流程吧?”
陆明远心中一震。这笔记录,是他为了掩护一次秘密资金交接而做的假账,当时情况紧急,后续处理时,确实忘了补上一张伪造的当票存根!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疏漏,混在成千上万条记录里,本以为无人会察觉,没想到竟被这心细如发的“稽核”一眼挑了出来!
这是一个陷阱,还是一个单纯的业务质疑?
他面上不动声色,大脑飞速旋转,立刻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王稽核查得仔细。这一笔……想起来了,是位老主顾急用钱,押的是他祖上传下来的画,说好只是短期周转,不让开正式当票,怕坏了名声。我们也是熟客,便通融了一下,只做了流水记录。后来没几天他就赎回去了,所以未有存根。确是疏忽,下次一定注意规范。”
理由编得圆满,态度诚恳。
王稽核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双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颅骨,直窥内心。最终,他笑了笑,合上了账册:“原来如此。看来陆掌柜生意做得活络,人脉也广。”
他没有深究,但陆明远知道,这个“疏忽”已经被对方记下了。它可能无关大局,也可能成为未来某个时刻,压垮骆驼的其中一根稻草。
又敷衍地翻看了几本账册后,王稽核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账目大致看了,没什么大问题。今日就到这里,打扰陆掌柜了。”
他将一份简单的巡查回执单放在柜台上,要求陆明远签字确认。
陆明远提笔签字,手稳如磐石。
王稽核收起回执,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明远一眼,又扫过一旁的梅姐和账房先生,这才夹着公文包,迈步离开了典当行。
大门重新关上,店堂内恢复了寂静。
陆明远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他知道,这场试探远未结束。王稽核虽然走了,但他留下的审视、怀疑和那个被发现的账目“疏忽”,如同无形的种子,已经播撒下来。
徐远舟通过这次试探,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典当行内部结构的大致情况、核心人员的心理状态、以及可能存在管理“瑕疵”的线索。
而陆明远,则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对手的狡猾与耐心远超想象。他们不急于强攻,而是用这种合法合规的方式,一点点地剥开你的外壳,寻找最脆弱的突破口。
账簿无痕事,真的能做到天衣无缝吗?那个被发现的细微“疏忽”,是否会成为敌人下一步行动的借口?担忧,如同阴云,在典当行上空愈发浓重地积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