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影深重重
1. 【静默】功成身需退
德裕典当行二楼的书房里,陆明远缓缓放下手中那份刚由梅姐“偶然”从市面收购来的、刊载着“渭北大捷,国军重创匪部”消息的旧报纸。油墨印刷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字里行间那欲盖弥彰的挫败感,却穿透纸张,无声地宣告了“长安小组”冒险送出的那份情报,已在遥远的战场上化为了决定胜负的关键砝码。
功成。
电波终究刺破云霄,情报的价值已由前线将士的鲜血与胜利所印证。
然而,预想中的轻松并未降临。相反,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压力,如同西安城冬日里无处不在的阴湿寒气,从四面八方向这间小小的典当行渗透、挤压。胜利的喜悦被严格地封存在心底最深处,甚至不敢有一丝涟漪荡漾到脸上。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徐远舟不是庸才。恰恰相反,他是一条嗅觉极其敏锐的猎犬。情报的泄露,尤其是如此核心、导致一次志在必得的军事行动惨败的情报泄露,必然会在西安的军政系统内部引发一场地震。而徐远舟,作为负责内部安全与情报侦缉的负责人,此刻恐怕正承受着来自上峰的巨大压力,同时也必然瞪大了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更加疯狂地搜寻着任何可能的线索。
“渭北攻势”的惨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西安绥靖公署的脸上。敌人内部绝非铁板一块,派系倾轧、互相推诿是常态。这次失败,需要一个“内鬼”来承担责任。徐远舟之前对外部电台和交通线的疯狂搜捕无功而返,那么,他的目光会转向哪里?
内部。一定是内部。
胡凌风冒险启用内部线路发送情报,这步“灯下黑”的险棋,在当时是唯一的选择,也确实成功了。但事后复盘,这其中蕴含的风险,让陆明远背脊发凉。任何一点微小的疏忽——胡凌风操作时的不自然、电文格式的细微差异、甚至是机房内某个有心人多瞥的一眼——都可能留下致命的痕迹。徐远舟此刻,恐怕正像梳头发一样,梳理着内部所有有可能接触或间接了解到“渭北攻势”计划的人员,审查他们近期的行为、通讯记录、社会关系……
胡凌风,这根深埋的钉子,已经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而他与典当行之间,虽然经由赵致远建立了复杂的单向联络渠道,但谁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不仅如此。周鹤翔的顺利撤离、江静云在电台被毁后的成功脱身、雷万山带着胶卷在重重围堵下消失无踪……这一系列发生在情报送出过程中的“意外”和“失败”,在徐远舟看来,绝非偶然。它们拼凑在一起,指向了一个结论:他面对的,是一个组织严密、反应迅速、且具备极强反侦察和应变能力的对手。
这样的对手,在取得如此重大的胜利后,会做什么?
会庆祝?会松懈?会迫不及待地进行下一次联络?
不。真正的潜行者,在给予对手重创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绝不是沾沾自喜,而是立刻隐匿身形,消除一切痕迹,融入更深的黑暗。因为受伤的野兽,反扑最为疯狂。
“功成身需退。”陆明远在心中默念着这五个字,这是用无数鲜血换来的教训。
他走到窗边,掀起厚重窗帘的一角,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面。斜对角的茶馆里,那个戴着瓜皮帽的“茶客”还在,只是换了一身更厚实的棉袍;街口那个佯装等人的“黄包车夫”,视线似乎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典当行的大门。监视非但没有因为前线的失败而撤除,反而更加严密了。这些面孔,有些熟悉,有些陌生,但那份隐藏在慵懒下的专注,逃不过陆明远的眼睛。
徐远舟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知道你们赢了,我知道你们就在这里,我盯死你们了。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施压,也是一种战术上的警告。
不能再有任何动作了。至少,在敌人的这股疯狂劲头过去之前,绝对不能。
他回到书桌前,铺开一张普通的信纸,用的却是只有核心成员才能解读的密写方式。墨水是特制的,写完后字迹会很快消失。
“风紧,速归林。非死令,不得出。”
这指令,是发给所有处于活动状态的小组核心及外围成员的。“风紧”意味着危险等级升至最高,“归林”即进入最深层次的静默状态,切断所有非必要的横向联系,像冬眠的动物一样,潜伏起来,保存自己。除非接到代表最高紧急等级的“死令”,否则绝不主动进行任何形式的联络或行动。
他分别写下了三份。一份给可能已经安全、但需要确认最终指令的江静云(沈雪),通过那条残破手帕启示的备用死信箱传递;一份给负责外部联络和策反的赵致远(赵先生),提醒他不仅自身要静默,更要确保像胡凌风这样的关键内线进入绝对“冬眠”;最后一份,则是给行踪最为飘忽、也最为关键的雷万山(刘铁柱),指示他带着那份原始的、或许还有后续价值的胶卷,寻找最安全的角落隐藏起来,等待风头过去。
书写完毕,看着字迹在纸上缓缓消失,只剩下看似空白的纸张,陆明远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就像一场豪赌之后,将所有的筹码都深深地藏匿起来,桌面上不留一丝痕迹,等待下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时机。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感到轻松。静默,意味着情报工作的暂时停滞,意味着与战友失去联系,意味着在漫长的等待中独自承受孤独和压力。更重要的是,他无法确定,在静默期间,敌人会玩出什么新的花样?内部审查会否真的揪出胡凌风?徐远舟会不会因为迟迟找不到突破口而采取更极端的手段?
尤其是,他脑海中不时闪过梅姐那张总是带着市井精明和些许不安的脸。她可靠吗?在如此高压之下,她传递信息时那不易察觉的迟疑,究竟是正常人的恐惧,还是……
他甩了甩头,将这个念头暂时压下。疑心是必要的,但不能让疑心摧毁内部的信任,尤其是在这个需要绝对团结共渡难关的时刻。
他走到墙边,轻轻敲了敲那看似实心的墙壁。片刻后,墙壁内侧传来三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回应。那是藏在夹层里的江静云,在告诉他,她已收到指令,并会严格执行。
陆明远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至少,最亲密的战友还在身边,还能并肩面对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他回到桌前,拿起桌上那套最普通的粗瓷茶具,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茶水苦涩,却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他望着杯中沉底的茶叶,目光深沉。
“庆功……”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带着苦涩与坚毅的弧度。
真正的“庆功”,或许要等到很多年以后,等到阳光真正普照这片古城的那一刻。而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是在最深沉的静默中,用信念代替美酒,用坚守作为唯一的祭奠。
他轻轻呷了一口冷茶,那滋味,如同他们此刻的处境——苦涩,却提神,让人保持绝对的清醒。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典当行早早便上门板,停止了营业。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陆明远独自坐在昏黄的灯下,像一尊沉入地底的石像,与整个古城的阴影融为一体。
静默,已经开始。而风暴,正在这极致的寂静中,酝酿着下一次更猛烈的爆发。那杯未能喝上的、象征着短暂慰藉的“清茶”,还需要等待多久?无人知晓。悬念,如同窗外愈发浓重的夜色,沉甸甸地压在了西安古城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