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十八日，上午。
天上最耀眼的是太阳，人间最耀眼的是君父。
太阳高居天穹，光芒万丈，不可触碰；正如君父凌驾万民，威仪四海，不可冒犯……
李骅摸向腰间的剑柄，那是他与故国仅存的联系：
参差剑、龙骧枪、玄羽弓——黎明上国“九兵”中的三把，经由宫廷匠人们千锤百炼锻打而出的杰作，其上龙盘凤舞，象征着君父至高无上的权威，也是他曾身为皇子的证明。
可他却像一条丧家之犬，半辈子都在奔逃。
四皇子骅，胡姬贱出。
在《世宗实录》中，他也许只会有这寥寥八字。
当兄弟阋墙，京华血雨腥风，兄长们争夺那至尊之位时，他逃了。
丢下身份低微的母亲，丢下年幼无依的妹妹，沿栖江一路向北逃遁，只为甩开皇兄那不死不休的铁骑。
当公主垂青，苏丹疑心猜忌，赛万庭宫廷风云变幻时，他又逃了。
丢下并肩作战的同伴，丢下互许终身的情人，沿荒原一路向西逃遁，只为躲避苏丹那如影随形的刺客。
他在坚石城见证了北方联军的兵败如山倒，于是逃离了坚石城。
他在高崖城目睹了马奎斯公爵的屈膝投降，于是逃离了高崖城。
就在最近，在那恐怖的蠕虫面前，他再次丢下一半兄弟，狼狈奔逃，只为从那吞噬一切的巨吻下逃得性命。
而现在，逃亡的选择，如同毒蛇般，再次缠绕上他的脖颈，将抉择丢到了他面前。
不远处，几个高崖城的卫兵正在换班，他们交头接耳，脸上带着松懈的笑容，似乎正在讨论着城里某家酒馆新来的赛万庭舞娘，或是昨夜那场“意外”火灾的趣闻。
他们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不要再发呆了。”凯瑟琳凑到他身边，灰色狼眸里闪烁着不安，“大家都在等你决定。”
“我……我吗？”李骅喃喃道。
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平庸？意识到自己实力，永远追不上那蓬勃的野心？
是他被安东·伍兹轻易击败，连挑战伊索尔德的勇气都没有的时候。
还是其后，只凭他自己，连眼前这区区数十人都无法掌控的时候。
要不是凯瑟琳鼎力相助，赌上威望为他压阵；要不是莫尔文坐视旁观，出乎意料地选择了沉默……他甚至连说服兄弟们改换门庭，倒向瓦伦蒂娜都做不到。
多么可笑。
他，黎明上国的四皇子，身上流淌着黄金族裔的血脉，在异国他乡打拼数年，却只能当上一个无足轻重的佣兵小头目。
我战胜不了兄长，是因为我母亲只是胡姬，没有强大的外戚支持…… 他曾这样安慰自己。
可兄长冰冷的话语随之响起：“四弟，你若不是父皇骨血，根本不配与我等相争！”
我对抗不了苏丹，是因为我只是个没有军权、流亡在外的皇子…… 他也曾这样开脱自己。
“想娶我的女儿？” 苏丹那轻蔑的笑声犹在耳边，“你若不是上国王子，连面见我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李骅想，嘴角泛起苦笑。
我以为我缺的只是身份和机会，可真到了抛开一切，需要凭自己能力站稳脚跟时，我才忽然发现……我比别人多的，似乎只有那个可悲的身份。
“你是怎么想的，李……”
凯瑟琳低声问道，“我们还有机会，现在走，也许还来得及……”
他们本有机会改换门庭，选择看似胜券在握的瓦伦蒂娜，却发现富勒伯爵麾下拥有着更加不可理喻的力量——那最深噩梦中才会现身的巨噬蠕虫。
而现在，他们仍有机会。
放弃这场疯狂的冒险，逃离这个越陷越深的权力漩涡，继续向西逃遁。听说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航海家们已发现了一座由黄金族裔统治的古老帝国。
那里，或许会欢迎一个流亡的东方皇子……
“我们没必要为安东·伍兹那疯狂的计划拼上性命。”
莫尔文喃喃说道，他靠在一截断墙边，“现在退出，无论最终是瓦伦蒂娜赢，还是富勒伯爵胜，都不至于对我们这些小鱼小虾赶尽杀绝。可一旦动了手……”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就再无路可退了。”
成功，可能获得瓦伦蒂娜的封赏；失败，则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李骅啊李骅，你该怎么选？ 他在心中叩问自己。
“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凯瑟琳瞥了眼逐渐升高的太阳，语气急促起来，“冰龙会袭击高塔，吸引所有弓箭手的火力，而后我们得趁机强闯入城，在守军反应过来前，彻底控制住高崖堡的内门和军械库。”
“然后我们势必将直面富勒伯爵最疯狂的报复。”莫尔文提醒道。
“我们欠你一条命，也愿意听你吩咐。”
凯瑟琳抓住李骅的胳膊，用力握紧，“但是李……犹豫不决的男人，可不会招女孩喜欢。”
是啊，犹豫不决……他这一生，似乎总是在犹豫。而等到他终于下定决心时，便往往只剩下逃跑这一条路可选。
“你们可以就此离开，我绝不勉强。”
安东·伍兹的话语，此刻仍在脑海中回荡，那个男人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看穿人心的力量，“回到你们各自的家乡，当个农民或者猎人，随你们的便——直到富勒伯爵，带着他的蠕虫，将你们和你们的家乡再次征服。”
“或者，” 他的声音顿了顿，“你们可以追随我，追随瓦伦蒂娜，追随帝国。活着的人将得到封赏，死去的人将得到铭记。诗人们会传颂你们的事迹一千年！你们，将不再是最卑贱的佣兵，而是缔造传奇的英雄！”
啰啰嗦嗦的一大堆……
李骅轻轻摇头，不就是想让我们替他卖命吗？
可是……
就在这时——
“吼！！！”
一声震天而起的龙啸，如同山崩地裂的号角，猛地从云层之上传来，瞬间撕碎了内城的宁静。
紧接着，是无数尖锐的破空声，冰锥如暴雨般砸落，噼里啪啦地撞击在高崖堡城墙垛口，带起漫天的冰屑与碎石！
堡垒里的卫兵顿时乱作一团，惊呼声、呵斥声、警钟声此起彼伏。城墙上的弓箭手们纷纷调转弓弩，试图瞄准高天之上那翱翔的银白色身影。
“那条龙……真的来了！”凯瑟琳有些激动，狼人的血液里似乎天生蕴含着对强大力量的向往。
李骅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过往所有的犹豫、怯懦和回避都吸入肺中，然后彻底吐出。
喂，安东·伍兹， 他在心中默念，我可不是信了你这家伙的忽悠，也不是单纯因为欠你一条命……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彷徨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锵！！！”
参差双剑，应声出鞘，剑身在初升的日光下，反射出与他眼神同样凛冽的寒芒。
“银锤佣兵团，出击！”
李骅嘶声吼道，那柄龙骧枪如同蛰龙出洞，破空而出，流影一闪而过，将正在发布号令的侍卫队长死死钉在了身后的城墙上！
“嗷呜！！！”
与此同时，凯瑟琳发出嚎叫，身形在奔跑中急剧膨胀，化作一头壮硕的灰色巨狼，她挥动狼爪，瞬间甩开城门两侧的守卫，那力量之大，直接将两人拍得筋断骨折，摔进护城河中。
我只是……
李骅双剑交错于身前，目光紧紧锁定住前方的城门，脚下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不想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