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闻言,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拒绝。
经历了晓梅的事情,她对这对兄妹的“自学”能力有了新的认识。
“向阳,你的情况我了解。按理说,你年龄不够,扫盲班主要面向成人。”
陈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却比上次灵活了许多,“不过,你情况特殊,既是烈属,又为街道做了不少贡献,思想觉悟也高。而且你之前说自己也有基础……这样吧,我破例一次,给你写个条子,你去夜校找刘老师,就说是街道推荐来的特殊学员,让他考核一下你的水平。如果确实有一定基础,我想刘老师应该会通融,允许你跟着成人班旁听。”
峰回路转!
林向阳没想到这次会如此顺利,连忙道谢:“太感谢您了,陈老师!”
拿着陈老师的条子,林向阳心中多了几分底气。
傍晚,他按照地址,来到了街道办的夜校教室。
夜校设在一间腾出来的大仓库里,灯光有些昏暗,桌椅破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和汗味。
学生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工人或家庭妇女,脸上带着白日劳作后的疲惫,却也有一丝对知识的渴望。
讲课的刘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材干瘦,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显得有些古板严肃。
他接过陈老师的条子,仔细看了又看,又上下打量了林向阳好几遍。
“十四岁?想上成人扫盲班?”
刘老师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怀疑,“识几个字啊?加减乘除会吗?我们这进度快,可没工夫从‘天地人’开始教。”
“刘老师,您放心,基本的字都认识,账也会算一些。陈老师说让我来接受考核。”林向阳不卑不亢地回答。
刘老师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对街道老是塞人过来有些不满。
他随手拿起一张准备下次课用的测试卷——那是用来检验扫盲班中期学员水平的——递给了林向阳:“喏,把这个做了。半小时。能做出一半,我就让你留下。”
试卷内容对于林向阳来说,简直是小儿科。
看字写拼音、组词、简单的四则运算应用题。
他拿起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飞快书写。
刘老师原本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批改作业,偶尔抬眼瞥一下,以为会看到林向阳抓耳挠腮的窘态。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那少年笔走龙蛇,几乎毫无停顿,字体虽略显稚嫩,却工整有力。
不到十五分钟,林向阳便放下了笔:“刘老师,我写完了。”
“写完了?”刘老师一愣,狐疑地接过试卷,掏出红笔当场批改。
越是批改,他脸上的表情就越是精彩。
从最初的不屑,到惊讶,再到难以置信。
全对!
不仅仅是全对,而且解题思路清晰,步骤完整,尤其是那几道应用题,列式准确,答案精准!
这水平,哪里是扫盲班中期?
简直比很多高小毕业生还扎实!
“这……这都是你自学的?”刘老师扶了扶快滑到鼻尖的眼镜,声音都有些变调。
“父母以前教过一些,后来自己瞎琢磨。”林向阳再次搬出这个万金油理由。
刘老师盯着他看了半晌,又看看手里的满分试卷,最终叹了口气,语气复杂:“行吧。陈老师倒是没推荐错人。你以后就晚上过来跟着听吧。不过事先说好,你年纪小,算是特例,得遵守纪律,不能影响其他学员。”
“谢谢刘老师!我一定遵守纪律,认真学习!”林向阳心中一喜,连忙保证。
于是,林向阳就这样“特批”进入了成人扫盲班,成了班里年纪最小的“旁听生”。
起初几天,相安无事。
刘老师讲课深入浅出,林向阳虽然觉得内容简单,但也听得认真,权当复习和巩固这个时代的语言表达方式。
他低调沉默,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他独特的存在本身,就是无法忽视的焦点。
一个半大孩子,混在一群成年人中间读书识字,本就扎眼。
再加上他听课极其专注,反应又快,偶尔刘老师提问,他都能迅速答出,更是衬得一些学了许久还磕磕巴巴的成年学员面上无光。
渐渐的,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开始出现。
“嘁,显摆什么?毛都没长齐,跑来跟我们抢位置。”
“就是,听说爹妈死得早,没人管了是吧?跑这儿充大个儿?”
“认几个字了不起?会修个破炉子就不知道姓啥了?”
几个平日里就好吃懒做、被家里或单位硬逼着来扫盲的年轻工人,开始看林向阳不顺眼。
他们不敢明着挑衅老师,便将怨气撒在了这个看似最好拿捏的“小孩子”身上。
林向阳的凳子会莫名其妙被撒上图钉;他的作业本会突然消失,最后在垃圾桶里找到;他去打水,总会被人“不小心”撞洒……
面对这些幼稚的排挤,林向阳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成年人的灵魂让他看这些手段如同看孩童玩闹。
他大多选择默默化解:发现图钉就清理掉,作业本脏了就重写一份,水洒了就擦干净。
他的隐忍,在某些人看来却成了怯懦可欺。
这天晚上,课间休息。
林向阳正拿出从废品站淘来的一本旧机械原理书翻看,试图从中找到一些能“合理化”自己知识的片段。
那几个年轻工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晃晃悠悠地围了过来。
为首的那个叫孙大壮,是附近纺织厂的维修学徒,仗着有把子力气,在班里一向横着走。
“喂,小崽子,看什么天书呢?”孙大壮一把抢过林向阳手里的书,胡乱翻着,嘴里啧啧作响,“哟呵,还尽是洋码字(外文)?看得懂吗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旁边几个人哄笑起来。
林向阳皱了皱眉,伸出手:“把书还我。”
“还你?凭什么?”孙大壮把书举高,嬉皮笑脸地说,“这书是你偷的吧?你一个扫盲班的,能看懂这?肯定是偷来卖废纸的!说,从哪儿偷的?”
“我从废品站买的。请你还给我。”林向阳耐着性子,语气依旧平静。
“买的?骗鬼呢!你有钱买这个?”
孙大壮显然不信,故意把书页抖得哗哗响,“我看就是偷的!走,跟我去见刘老师!看你还嘴硬!”
说着,他就要来拉扯林向阳。
教室里的其他学员都看了过来,有人面露同情,有人事不关己,还有人带着看热闹的兴致。
刘老师暂时不在教室。
林向阳眼神冷了下来。
他不想惹事,但事到临头也绝不怕事。
正当他准备稍微“活动”一下,让这个孙大壮知道一下厉害时,门口响起一个严肃的声音:
“吵什么吵!休息时间就能无法无天了?!”
刘老师回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