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恩是被冻醒的。
后半夜的风突然转了方向,从屋顶那道拇指宽的裂缝里灌进来,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刮着他的后颈。
他蜷缩得更紧些,破棉斗篷的毛絮扎在脸上,却舍不得挪动——挪动就会让更多的寒气钻进骨缝。床脚的老鼠又闹腾起来,窸窸窣窣啃咬着不知哪年留下的草屑,声音在空荡的土屋里格外清晰。
他睁着眼,盯着头顶那片被烟熏黑的房梁。月光从裂缝漏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斑,恰好落在床底露出的一角布包上。那是他明日的口粮,半块黑面包。
白天老农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那老头蹲在镇口的枯树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见他过来便压低声音:“后生,莫往南边林子里钻了。昨儿我见领主的税吏往村公所搬算盘,说是今年冬粮要加三成。你那点存粮……”他掐灭烟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再这么熬,怕撑不过腊月。”
林恩当时只应了声“知道了”,可此刻那些话像团湿泥,堵在他胸口。
他摸了摸床底的布包,指尖触到粗麻布的纹路——那是他从镇里垃圾堆里翻出的旧衣裳改的,针脚歪歪扭扭。面包是他用采摘的一堆草药换的,那铺主见他可怜,偷偷多塞了指甲盖大的果酱,此刻大概已经干成硬壳了。
更让他不安的是,最近镇里的粮价涨得邪乎。前儿他路过米铺,看见价目牌被风吹得哗啦响:小麦粉涨了五成,燕麦片翻了倍,连最贱的橡实粉都涨了两成。掌柜的叼着烟杆说:“北边遭了虫灾,南边又在打仗,粮商都往关外运粮了,咱们这儿?等着喝西北风吧。”
“喝西北风……”林恩喃喃重复,喉结动了动。他翻身坐起,脚刚沾地就打了个寒颤。土炕早没了温度,砖缝里结着白霜,他赤着脚踩上去,冰得一缩,却还是摸黑把布包拽了出来。借着月光,他掰下半块面包,剩下的重新包好,塞回床底时特意压了块石头——防老鼠,也防自己半夜饿狠了偷吃。
面包干硬得硌牙,他却嚼得很慢,像在品尝什么珍馐。冷水是从井里打上来的,带着股泥土腥气,喝下去胃里直泛酸,却也暖了暖冰窖似的腹腔。
天快亮时,他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又回到老家,母亲在灶前揉面,蒸馍的白汽漫得满屋子都是。妹妹趴在桌沿偷揪面团,被他逮个正着,两人笑作一团……直到一阵更猛烈的穿堂风灌进来,他才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彻底清醒。
晨雾未散,林恩裹紧斗篷出了门。他得趁天没大亮去林子里转一圈,说不定能捡到几颗野栗子,或者挖到冬笋。最近镇里的野菜越来越少,昨天他在河边挖了半筐荠菜,今早再看,那片地已经被邻村的妇人用树枝圈了起来,挂着她男人做的木牌:“私人地界,偷菜者断指。”
土路冻得硬邦邦的,他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路过镇中心的教堂时,钟楼上的乌鸦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落几片瓦砾。教堂的门半开着,他瞥见神父正蹲在台阶上,往破碗里放黑面包屑,几只瘦得皮包骨的流浪狗围着他打转。神父抬头看见林恩,眼神闪了闪,又迅速垂下眼去——他们都知道,这镇子上谁都不比谁体面。
林子里的雾更浓。林恩摸着树干往前挪,靴底沾着厚厚的腐叶,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他记得这片林子边缘有几丛野豌豆,秋天结过荚,现在或许还能找到冻硬的豆粒。可刚拨开荆棘,就听见一声低嚎。
他僵在原地。那声音不远,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喉咙里滚着痰似的呜咽。林恩屏住呼吸,慢慢往后退,手已经摸向腰间的柴刀——那是他用废铁打的,刃口早就崩了,只能吓唬吓唬野狗。
又一声嚎叫,更近了。透过雾霭,他看见两对幽绿的光,正缓缓逼近。是狼。
林恩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想起村里老人说过,落单的狼不敢轻易攻击人,可要是饿急了……他攥紧柴刀,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粗糙的树干。狼的脚步声停了,他能闻到腥臊的气息,混着腐叶的潮味,直往鼻孔里钻。
不知过了多久,狼的低嚎变成了试探性的轻吠,接着是爪子扒拉落叶的声音。林恩闭着眼,祈祷它们只是路过。再睁眼时,雾散了些,他看见那两只狼正低头嗅着什么——是具鹿的尸体,肋骨都露出来了,显然已经死了有些日子。狼没理他,埋下头啃食起来。
他不敢停留,转身就跑,直到跑出林子,才发现后背的衣裳全被冷汗浸透了。
午后的阳光稍微暖和些,林恩蹲在溪边洗野菜。他今早只捡到一把干瘪的野栗子,大部分都发了芽,勉强能吃。溪水刺骨,他的手冻得通红,指节裂开的伤口又渗出血丝。
“林恩。”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回头,看见老农扛着锄头站在溪边,灰布短打的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您怎么来了?”林恩慌忙站起来,裤脚还滴着水。
老农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塞给他。打开是半块烤红薯,表皮焦黑,内里却软得流蜜。林恩喉咙发紧,这是他半个月来吃过最香的东西。
“我家那口子熬的,”老农蹲下来,用锄头拨弄溪水,“她见你总吃黑面包,心疼。”
林恩咬了口红薯,甜津津的热气顺着喉咙往下窜。他问:“您说的加税……是真的?”
老农叹了口气,指节敲了敲锄头柄:“昨儿我去交冬税,里正说每亩地要多交两斗麦。咱这破地,一亩也就产五斗,交完税剩三斗,够吃几个月?”他抹了把脸,“我家小子前儿去城里当学徒,临走前塞给我半块银元,说‘爹,实在撑不下去就去镇里找我’。”
林恩没接话。他想起自己在镇里的日子,每天天不亮就去码头扛货,赚的钱勉强够糊口。后来码头生意差了,他又去给面包房跑腿,结果被领主的税吏当街搜身,说他“形迹可疑”,抢走了他攒了三个月的铜子。
“后生,”老农拍了拍他的肩,“要是有难处,就去南边的煤矿试试。听说那边缺人手,管吃管住,就是……”他顿了顿,“就是累得狠,死的人也多。”
林恩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镇里常有担架抬过,盖着的破布下渗着血,听说是煤矿塌方了。可比起在这儿等死,去煤矿至少……
“谢您。”他把剩下的红薯小心包好,塞进怀里,“我再想想。”
老农走后,林恩坐在溪边发了会儿呆。红薯的甜味还在嘴里,可心里却更苦了。他望着溪水里自己的倒影——二十出头的年纪,脸却像四十岁的人,眼窝凹陷,颧骨突出,头发里沾着草屑。
傍晚回到土屋时,林恩差点没认出来。
屋顶的裂缝被人用茅草和泥补上了,虽然歪歪扭扭,至少不会再漏风。门前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床脚多了捆干柴,用旧布裹着。他掀开床底的布包,发现那半块黑面包旁边,多了个小陶罐——掀开盖子,是半罐腌萝卜,脆生生的,还带着点辣椒的辛辣。
是谁?
他突然想起老农临走时的眼神,又想起镇口卖热粥的寡妇,总对他笑盈盈的。还有教堂的神父,昨天看他冻得发抖,悄悄往他手里塞了块炭。
林恩蹲在地上,手指轻轻抚过那捆干柴。粗糙的树皮上还沾着泥土,应该是刚砍不久。他忽然鼻子一酸,起身把屋角的破碗找出来,倒了半杯冷水,放在窗台上——这是他能想到的,最郑重的感谢。
夜又深了。林恩裹着补过的斗篷,躺在硬板床上。这次他没再失眠,听着风声穿过新补的屋顶,闻着腌萝卜的香气,觉得这冰窖似的小屋,似乎没那么冷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红薯,那是老农媳妇的心意;摸了摸床底的陶罐,那是不知谁悄悄递来的温暖。或许明天还得去林子里找吃的,或许冬天真的很难熬,但至少今夜,他知道有人记挂着他。
窗外,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洒下一片清辉。林恩闭上眼,在心里说了句:“谢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林恩依然要早起去码头扛货,去林子里捡野菜,去溪边洗衣服。但土屋的屋顶不再漏雨,床底总藏着意外的食物,偶尔还能收到镇民悄悄塞来的炭块或旧衣。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奇迹。不过是这破镇子上的人们,在泥里打着滚活着,却仍愿意分一口热汤给邻居。
某个飘雪的清晨,林恩在去码头的路上遇见了老农的儿子。年轻人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手里提着个包裹:“我爹说你可能需要这个。”他递过包裹,里面是双新纳的棉鞋,针脚细密,“他说你这双脚,总在冰地里跑,该好好护着。”
林恩穿上棉鞋,刚好合脚。雪地里,他的脚印深深浅浅,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每一步都冷得刺骨。
生存或许艰难,但总有些东西,比寒冬更顽固。比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