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沼的腥气与腐臭缠了他七天七夜,黏腻如湿布裹住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腐烂的内脏。
耳畔是血水汩汩流动的黏稠声响,偶尔夹杂着深渊深处传来的、似人非人的呜咽,仿佛有无数亡魂在泥沼中挣扎低语。
脚下的烂泥每一次拔起都发出“噗嗤”的闷响,带着吸吮般的阻力,几乎要将他拖入永不见天日的黑暗。
当那座横跨天堑的白色巨桥映入眼帘时,何初帆几乎以为是幻觉——它静卧在翻涌的黑雾之上,宛如神只遗落的骸骨冠冕。
七具不知名巨兽的骸骨构成了桥身,森白的骨骼在深渊的阴风中若隐若现,每一道骨节都刻着远古符文,泛着幽微的暗红光晕,仿佛封存着凝固的烈焰之精。
风从深渊下吹来,带着无数魂魄不甘的低语,刺入骨髓,又像冰冷的针,扎进他早已布满裂痕的经脉。
他深吸一口气,腥风灌喉,肺腑如焚。
连续七日的跋涉,早已耗尽他的生机,体内的元素之力如困兽般在破损的经络中横冲直撞,只待一丝引信。
他压下心头的悸动,踏上了第一根巨大的肋骨。
就在脚掌落下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心脏炸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那不是单纯的肉体撕裂,而是灵魂被某种古老禁制猛然咬住的灼痛。
他体内的元素之力彻底失控,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经脉。
噗的一声,暗红色的火焰不受控制地从他掌心喷涌而出,舔舐上干燥的巨骨。
那骨骼仿佛是浸满了万年油脂的薪柴,一点即燃——不,它本就是为燃烧而生。
古籍残卷中的只言片语在他脑中闪过:“七骨桥,祭者行,一点星火,焚尽命途。”
烈焰冲天,整座七骨桥化作一条横亘天际的火龙,将漆黑的深渊照得亮如白昼。
光焰撕裂浓雾,直射云霄——数十里外,一座孤峰之巅,积雪骤然融化,蒸腾起大片白雾。
一道静立的白影缓缓转过身。
火光映在她脸上,也映亮了她额角一缕霜雪般的白发。
那白发并非天生,而是被某种焚尽寿元的火焰所灼,是成神者无法抹去的印记。
她凝视着那条燃烧的巨龙,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那缕白发,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又一个……走上了成神之路的疯子。”她本已看淡了生死,也看腻了轮回,转身便欲离去。
可就在下一刻,她的灵魂深处竟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震颤。
那火焰中,除了狂暴与毁灭,竟夹杂着一丝与她当年觉醒时如出一辙的、足以焚尽整个世界的绝望——那是所有成神者灵魂初燃时的共鸣,如同跨越时空的钟声,在她早已冰封的心湖上激起涟漪。
月华如水,她并指如剑,轻划虚空,一道月光凝成阶梯,自山巅垂落,贯穿火海。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却在触及她身前三尺时如雪遇阳,悄然消融。
白衣在烈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片飘落幽冥的雪花,无声地立在火桥的另一端,隔着熊熊烈焰,静静地望着那个在火焰中挣扎的身影。
“你点燃的不是桥,是自己的命格。”声音清冷,却清晰地传入何初帆的耳中,像冰棱坠入心湖。
何初帆全身戒备,强忍着经脉撕裂的剧痛,从背后抽出骨刃横在胸前,沙哑地低吼:“你是谁?”
她没有回答,只是隔着火焰,遥遥抬起一根晶莹如玉的手指,轻轻一点。
刹那间,何初帆的识海天翻地覆!
那一指并非入侵,而是共鸣。
她释放出一丝相似的绝望频率,如同投石入湖,激荡起他深埋心底的波澜。
无数幻象如潮水般涌来——他站在高考的考场外,母亲指着他的鼻子怒骂着“废物”,父亲在一旁沉默地抽着烟,林医生拿着诊断书摇头叹息……画面陡然一转,他跪在阿七冰冷的坟前,身后是冲天火光的矿场,脚下是狼王温热的尸体。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两个面目全非的自己,在他的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
“你不是想让他们后悔吗?”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淡漠,“可你有没有想过……在他们眼中,你早已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何初帆了。”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无形之手攥紧。
是啊……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等着林医生说“你没问题”的少年,早就死在矿场的大火里了。
可如果连“我”都不是我了,那这一路拼死前行,又是为了什么?
何初帆瞳孔骤然缩成一点,心中的惊骇远胜于身上的剧痛:“你……你读了我的记忆?!”
“不是我读。”她缓缓摇头,“是你的灵魂在对整个世界呐喊,我不过是恰好听见了回音。”
她似乎失去了兴趣,转身欲走,只留给他一个孤寂的背影。
何初帆心中猛地一颤,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离去,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等等!你说的成神之路……那到底是什么?!”
她的脚步顿住,背影在火光下更显萧索,如积淀了千年的寒雪。
“是孤独,是背叛,是全世界都与你为敌。”她没有回头,声音却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若继续走下去,终有一日,会亲手毁灭你曾经拼了命想要守护的一切。”
说到最后,她终于缓缓回过头,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直刺何初帆的灵魂最深处:“而我,已经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
月光洒在她如瀑的白发上,那一瞬间,何初帆竟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动摇。
他怔住了,随即,嘴角咧开一个癫狂的笑容,笑声嘶哑而决绝:“那正好……我还不知道,该往哪走。”
火光渐弱,断裂的巨骨在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焦黑的骨片剥落,坠入深渊,连回音都被浓雾吞噬。
浓雾重新从深渊下涌起,将两人的身影吞没、交错,又再次分离。
而在何初帆的意识深处,一直沉默的该隐——那个在他矿难濒死时悄然苏醒的“另一个自己”,终于睁开双眼,用一种复杂的语气,轻轻喃喃:“原来……你是为此而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脚下的巨骨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第一道裂纹,如黑色的闪电,无声地从他立足之处蔓延开来。
多年后,当何初帆独自立于世界崩塌的尽头,风雪卷过空寂的神座,他才终于听见那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呼唤——来自她生命最后一刻的唇间,轻轻呢喃:
“娜娜……”
那不是名字,是某种早已被时光掩埋的温柔,是神明在陨落前,最后一次以凡人之姿,呼唤她心中唯一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