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二年的殿试,在太液池畔的集贤殿举行。新科进士们身着公服,垂首肃立,等待着决定他们命运的最终名次。经过层层筛选,能站在这里的已是天下翘楚,而状元之名,更是万众瞩目。
唱胪官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
“一甲第一名,江宁府林凡——”
声音落下,不少人都微微侧目。林凡这个名字,因江宁疫病中的义举,早已在京城士林中传开,只是众人没想到他文才亦如此出众,竟能力压群雄,夺得魁首。
林凡出列,跪拜谢恩。他依旧是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衫,在一众锦衣华服的进士中显得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清峻从容的气度。
御座之上,苏璃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个女儿曾为之动心、却又已娶妻生子的年轻人。她按照惯例,嘉勉了几句,正准备依制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职,这是状元惯例的起点,清贵无比,前途无量。
然而,就在内侍监即将宣旨的那一刻,林凡却再次叩首,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响起:
“臣林凡,叩谢陛下隆恩。然,臣才疏学浅,于经国韬略实无大志,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允臣……辞去翰林之职。”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辞官?还是辞去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状元翰林之职?这可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先例!众人愕然地看着跪在殿中的林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苏璃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问道:“哦?既无意仕途,为何寒窗苦读,参加科考?又为何要辞官?”
林凡抬起头,目光澄澈,并无丝毫畏惧或作态:“回陛下,臣读书,一为明理,二为不负父母师长教诲。参加科考,亦是想验证所学,并非为求高官厚禄。至于辞官,”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臣志在医道,愿以平生所学,回乡开设医馆,悬壶济世,为乡邻解除病痛。翰林院乃储才之地,臣志不在此,若尸位素餐,既辜负陛下信重,亦愧对平生所学,故不敢受。”
殿内一片寂静。这番言论,在追求“学而优则仕”的士林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然而,他那份发自内心的坦然与坚定,却又让人无法轻易斥责。
苏璃凝视着他,心中念头飞转。她想起了暗卫密报中“品性端方”、“心怀仁术”的评价,也想起了那夜雨中他与妻子相依相偎的画面。此子,确非池中之物,其志趣心性,与寻常汲汲于功名的士子截然不同。
一个念头忽然升起。她看似随意地转换了话题,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问询:
“林爱卿志存高远,朕心甚慰。听闻爱卿已然成家?不知尊夫人是……”
这个问题看似家常,落在深知内情的少数人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站在珠帘后,奉命参与此次殿试仪典、记录进士风仪的云琼,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微微发白,心也悬了起来。她不知道母亲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林凡似乎也没料到皇帝会突然问及家事,微微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自然而温暖的神色,那是提到至亲之人才会有的表情。他再次叩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与自豪:
“回陛下,臣确已娶妻。内子周氏,乃臣蒙师之女。她……性情温良,知书达理,于臣困顿之时不离不弃,以柔弱之肩支撑家门,助臣求学。于臣而言,她不仅是结发妻子,更是此生难得的**知己**。”
“知己”二字,他说得格外郑重。
珠帘之后,云琼缓缓闭上了眼睛,最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冀,也随着这两个字彻底消散。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是啊,知己。那般相濡以沫、相互扶持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寻常夫妻,上升到了灵魂契合的层面。自己那点朦胧的好感,又如何能与之相比?
苏璃看着台下坦然陈情的林凡,看着他提及妻子时眼中自然流露的柔情与敬重,心中亦是感慨万千。此子重情重义,心志坚定,不为权势所动,亦不为富贵所移,确是个难得的人物。只可惜……与琼儿,终究是有缘无分。
她沉默了片刻,殿内气氛微妙。
“既如此,”苏璃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朕便准你所请。翰林院之职,免。朕赐你太医局医正衔(虚职,表身份),准你回乡行医。另,赐银千两,助你筹建医馆,广施仁术,造福桑梓。”
这已是极大的恩典和体谅。既全了他的志向,又给了他不低于状元身份的荣耀和实际支持。
林凡眼中闪过惊喜与感激,深深叩首:“臣林凡,谢陛下隆恩!必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望!”
殿试就在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果中结束了。林凡辞官归乡行医之事,迅速传遍朝野,成为一桩奇谈。有人赞其淡泊高洁,有人讥其不识时务,但无论如何,这个名字,已深深地刻在了凤翔二年的历史中。
退朝后,云琼独自站在集贤殿外的汉白玉栏杆旁,望着太液池浩渺的烟波,秋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凉意。
苏璃走到她身边,并未看她,只是淡淡道:“都听到了?”
云琼轻轻“嗯”了一声。
“此子心性不凡,可惜,非你良配。”苏璃的语气平静无波,“他的世界太小,容不下你的天地。”
云琼沉默良久,最终转过身,对着母亲,露出了一个极其清淡、却带着一丝释然的笑容。
“母皇,儿臣明白。”
她望向林凡离宫的方向,目光已然恢复了一国长公主的冷静与疏离。
“儿臣的天地,在这里。”
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逾千斤。
那一场江南烟雨中的惊鸿一瞥,那一丝少女情愫的悄然萌动,至此,彻底尘埃落定。前路漫漫,她还有更重要的责任,需要去承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