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山林间最后的夜色,却驱不散萦绕在祝只安心头的沉重。
他跟随吴长老离开了临时洞府,开始巡视鬼哭崖周边的村落。
第一个村落名为溪边村,几十户人家依水而建,房屋多是土木结构,低矮而朴实。
村民们早已被昨夜的动静惊扰,此刻正聚在村口的打谷场上,脸上带着惊惶与不安,议论纷纷。
“仙长,昨夜那山里头又是怪叫又是亮光的,可是出了什么妖怪?”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村正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上前询问吴长老,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
吴长老面容缓和了些,安抚道:“老人家不必担忧,山中滋事的妖兽已被我剑宗弟子驱逐,隐患已除,尔等可安心生活。”
村民们闻言,顿时松了口气,纷纷向吴长老和祝只安投来感激的目光。
人群中,一个约莫七八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祝只安,被她母亲连忙拉回身后,低声告诫:“莫要无礼,那是仙长。”
祝只安的目光掠过这些凡人,他们脆弱、短暂的生命,与修士动辄数百上千年的寿元相比,如同朝露。
然而,正是这些看似微小的存在,构成了这九州大陆的基石,亦是宗门存在的意义之一——护佑一方安宁。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凌霜空荡的左袖,守护的代价,有时如此具体而残酷。
“吴师叔,”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响起,是跟在队伍里的那名女弟子柳芸,她悄悄看了一眼祝只安,又迅速低下头,对吴长老道,“弟子查看过了,村中并无人员伤亡,只是有几户靠近山林的村民圈养的牲畜受惊跑丢了几只。”
“嗯。”
吴长老微微颔首,“稍后你去统计一下损失,酌情给予些银钱补偿。”
“是。”
柳芸应下,脸上露出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她身旁的男弟子李铭,看着她这般模样,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剑。
祝只安记得,李铭似乎对柳芸有些不同,平日练剑时,目光总会不经意间追随她的身影。
巡视完溪边村,他们又去了邻近几个村落,情况大同小异。
在处理一处被妖兽气息波及、篱笆损毁的农户家时,吴长老亲自出手,以土系法术凝聚碎石,转眼间便将篱笆修复如初,引得那户农家夫妇连连叩拜,口称“仙长慈悲”。
祝只安静静看着,这便是力量的一种运用,并非只有杀伐。
他想起自己初入剑宗时,尘尊仙曾言:“剑可斩妖除魔,亦可守护弱小,关键在于持剑之心。”
那时他年纪尚小,家族新灭,满心皆是仇恨与变强的渴望,对此言理解不深。
如今目睹吴长老所为,再结合自身经历,隐隐有所触动。
午后,阳光变得有些炽烈,山林间的湿气被蒸发,带着草木清香的暖风拂过。
吴长老下令在一处林荫地稍作休整。
弟子们各自寻了地方打坐调息,或低声交谈。
祝只安独自坐在一截横倒的枯木上,取出水囊饮了一口。
清冽的山泉水划过喉咙,却未能完全压下他心中的滞涩感。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凌霜。
凌霜出身下界修真家族凌家,虽是嫡女,却因母亲早逝,在家族中处境微妙。
她自幼好强,事事力求完美,修炼起来比旁人刻苦数倍。
当年同期入门,祝只安因天资出众备受关注,而凌霜则是以惊人的毅力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一步步追赶。
筑基初期那次任务,他们遭遇了一头变异的三眼狼妖,若非凌霜在关键时刻将他推开,以失去一条手臂为代价挡住了狼妖的致命扑击,他恐怕早已道消身殒。
他还记得,凌霜断臂后,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额发,却硬是咬着牙没有哼出一声。
回到宗门,药堂长老惋惜地说,断臂被那狼妖的妖力侵蚀,无法接续。凌霜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对长老行礼道:“有劳长老救治,弟子感激不尽。” 那般冷静,仿佛失去的不是自己的手臂。
此后,凌霜修炼愈发拼命,甚至有些苛待自己。
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剑法和修为的提升上,性格也越发冷硬,执法堂的铁面之名渐渐传开。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下,藏着的是因残缺而产生的自卑,以及更深层的不安——怕被抛下,怕不能再并肩而行。
“祝师兄,”一个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祝只安抬头,见是柳芸走了过来,她手中捧着几颗红艳艳的野果,脸上带着些许腼腆,“这是刚才在李师弟那边摘的‘朱果’,味道清甜,能稍解疲乏,师兄尝尝?”
祝只安看了一眼那朱果,确实蕴含些许灵气,对低阶修士有微弱的滋养之效。
他摇了摇头,声音平淡无波:“多谢柳师妹,不必。”
柳芸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将果子收回,低声道:“是师妹唐突了。”
她行了一礼,匆匆退开,回到李铭身边。
李铭看了祝只安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低声对柳芸说了句什么,柳芸只是摇了摇头。
这小插曲并未在祝只安心湖掀起多少波澜。他的思绪很快又回到了自身。
吴长老的告诫言犹在耳,凌霜的断臂更是血淋淋的警示。力量……他需要更强的力量,不仅仅是修为境界,还有对局势的判断,对自身能力的掌控。
他那与生俱来的空间,至今除了储物,似乎并无大用,还需更多仙元滋养探索。还有那得自崖底的黑色碎片……
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储物袋,那碎片安静地躺在角落,与他体内的空间依旧保持着那丝微弱的共鸣。
此物定然不凡,或许与那魔修的来历有关,需得寻个稳妥时机仔细探究。
休息完毕,众人继续巡查。
日落时分,他们抵达了最后一个位于山坳处的村落。
此处距离鬼哭崖已有些距离,受的影响最小,村民生活如常,孩童在村中追逐嬉戏,炊烟袅袅,一派祥和。
看着这暮色中的安宁景象,祝只安深深吸了一口气。
晚风带着炊烟和泥土的气息,与他记忆中五岁前,祝家尚未覆灭时的某个傍晚,莫名重合。
那时,父母尚在,兄长会带着他在院子里玩耍,母亲会在厨房忙碌,炊烟也是这般温暖……
那份短暂的、早已逝去的安宁,是他心底最深的执念,也是他选择无情道的起点——因为害怕再次失去,所以宁愿从不曾紧紧抓住。
然而,守护眼前这份凡俗的安宁,守护宗门,守护那些愿意以性命相托的同伴……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执”吗?
与那魔修追求力量、云尊仙妄图操控情感的“执”,又有何本质区别?
道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
无情道,非绝情,而是不执于情……这“不执”的界限,究竟在何处?
他望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被夜幕吞噬,眼神依旧清冷,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邃。
前方的路,还很长。
而有些代价,既然无法避免,那便唯有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承担,足以守护想守护的一切。
吴长老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只道:“此间事了,回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