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娄家村紧紧包裹。村中唯一的光源，便是打谷场中央那顶临时支起的帐篷里透出的昏黄烛火，在死寂的黑暗中摇曳，如同汪洋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
帐篷内，气氛凝重。凌越借着烛光，仔细端详着油纸包里的那点白色粉末，以及另一张油纸上那点从老妇人手中取得的、散发着腥臭气的黑绿色黏腻“引子”。沈荆澜则在一旁，利用随身携带的简易器皿和药液，进行着初步的化验。她的动作专注而沉稳，只是微蹙的眉心和偶尔停顿的指尖，显露出情况的棘手。
王砚安排好守夜的人手，掀帘进来，带进一股深秋寒夜的冷风，烛火随之猛地晃动了一下。“大人，秦捕头带人搜遍了村后山林，发现了几处新鲜的脚印和一处似乎用来短暂歇脚的隐蔽石缝，但人已经不见了。另外，按照您的吩咐，查看了村里另外几口井，井口都无异常，水样初步看了，也没发现那七彩油膜。”
“集中投毒于村民最常用的主井，再用‘引子’精准地加速扩散，”凌越声音低沉，指尖敲了敲桌面，“确保疫情爆发迅猛，却又控制在村内，不至于立刻蔓延出去。好精准的控制力，好狠毒的心思。”
这不像是一场无差别的报复或恐吓，更像是一次……冷血的灭口实验？或者是为了掩盖什么必须彻底抹去的痕迹？凌越想起徐世峰倒台前那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以及逃往海外的苏季康所掌握的苏家海运资源。这娄家村，偏僻贫瘠，除了几口井和百十口人，还有什么值得“老先生”如此大动干戈？
“大人，您看。”沈荆澜忽然开口，她用一根细银针挑着一点那白色粉末，将其轻轻抖入一盏盛有透明药液的瓷杯中。只见粉末落入，并未立刻溶解，反而在液面上微微旋转，发出极其轻微的“嘶嘶”声，旋即沉底，药液依旧清澈。“这不是石灰，也不是寻常迷药，遇水反应奇特，却似乎无毒。”
她又取了一根新的银针，蘸取了一点那黑绿色“引子”，将其靠近烛火。并未燃烧，反而散发出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如同腐烂鱼虾又混合了劣质香料的味道，令人闻之欲呕。“这东西……成分极其复杂，含有尸碱、多种腐烂菌类，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活性极强的东西，像是……被特殊培育过的毒菌母体。”
她抬起眼，看向凌越，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厌恶：“寻常时疫，纵使凶猛，也需时日传播。但若有人将这种‘引子’投放在水源地附近，或者直接投入村民家中水缸、食物中，其蕴含的剧烈毒菌便能被人体迅速吸收，并极快地在他体内繁殖，再通过其排泄物、甚至呼出的气息形成新的传染源！这……这简直是人为地制造和催化一场瘟疫！”
高智商犯罪！凌越脑海中瞬间闪过这四个字。利用人们对天然瘟疫的恐惧，掩盖人为投毒的真相！若非沈荆澜精通药理毒理，谁能想到这来势汹汹、看似天灾的瘟疫，竟是如此歹毒的人祸！
“能培育出这种东西的，绝非寻常江湖术士。”凌越声音冷得像冰，“需要大量的财力、物力，还需要……极高的医术或者邪术造诣。”他想起了文澜书院案中，范遥那些来历不明的奇特晶屑，还有那本莫名出现的、记载着“幽蓝絮”的《异闻补遗》。东南海外，神秘岛屿，海浪古船标志……一条模糊却危险的线，似乎正逐渐清晰起来。
“老先生……”凌越缓缓吐出这个名字。这像是他的手笔。阴狠，精准，善于利用人心的恐惧，并且，对沈荆澜的过去似乎知之甚详。
“报——”帐外突然传来兵丁急促的声音，“大人！村西头……村西头好像有动静！守夜的弟兄听到有哭声，还有……像是敲打什么东西的声音！”
又来了！凌越霍然起身：“王砚，带人守好这里。荆澜，你……”
“我跟你一起去。”沈荆澜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语气坚决，“若是有人伤病，我或许能帮上忙。若是……陷阱，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凌越看着她被烛光照亮的、坚定而清亮的眼眸，拒绝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他点了点头，抓起佩刀：“跟紧我。”
一行人提着灯笼，再次踏入村中漆黑的巷道。夜风呜咽，吹得残破的窗棂吱呀作响，仿佛无数冤魂在低泣。村西头比别处更加破败，空气中弥漫的臭味也更加浓重。
兵丁所说的哭声断断续续，似乎是从一间低矮的窝棚里传出来的。那窝棚倚着一间半塌的土墙而建，门板早已不知去向，只挂着一块脏污不堪的草帘。
凌越示意兵丁分散警戒，自己用刀尖轻轻挑开草帘。灯笼的光线投入棚内，照亮了极其凄惨的一幕：一个瘦得脱了形的中年男子蜷缩在干草堆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身上裸露的皮肤布满了可怕的紫黑色斑块。而他身边，一个七八岁大小、同样面黄肌瘦的女孩正趴在他身上，发出微弱而绝望的哭泣。女孩的胳膊上，也已经出现了细小的黑点！
看到有人进来，女孩惊恐地抬起头，小脸脏污，泪水冲出一道道白痕，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
“别怕，我们是官差，来帮你们的。”沈荆澜立刻柔声说道，她放缓脚步，慢慢走上前，不顾那刺鼻的气味，蹲下身查看那男子的情况。
凌越的目光则快速扫过窝棚。家徒四壁，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角落里堆着些农具，一口破锅，半袋大概是糠皮的东西。看不出任何异常。
沈荆澜检查完男子，对着凌越微微摇了摇头，意思已是回天乏术。她眼中掠过深切的悲悯，转而看向那小女孩，声音更加温柔：“小妹妹，你家里就你和爹爹吗？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小女孩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娘……娘早就没了……爹……爹前天从地里回来就说不舒服……昨天……昨天就起不来了……呜呜……隔壁张婶……前天晚上给了我们一碗菜粥……喝了就……就都病了……张婶她也……她昨天死了……”
菜粥？凌越眼神一凛：“张婶家在哪里？”
小女孩颤抖着手指了指西边隔壁。
凌越立刻让一名兵丁留下照顾女孩，自己带着沈荆澜和其他人迅速赶到隔壁张家。
张家房门虚掩，一推开门，更加浓烈的腐臭气扑面而来！堂屋地上，一具女尸直接挺地躺着，同样满身黑斑，死状凄惨。显然就是小女孩口中的张婶。
凌越捂住口鼻，目光如电，扫视屋内。桌上还放着几个没洗的碗筷，灶台冰冷。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墙角一个半人高的水缸上。缸盖歪在一旁。
他走过去，用刀鞘推开缸盖。缸里的水只剩小半，浑浊不堪。王砚递过长柄勺，凌越舀起一点水。沈荆澜上前，再次滴入那透明药液。
瞬间，水面上浮现出比主井那里更加明显的七彩油膜！
“在这里！”王砚低呼。
“不是井，”凌越声音冰冷，“是直接投放在了村民的水缸里！确保精准感染！”
难怪疫情爆发得如此集中又猛烈！投毒者不仅利用了公共水源，还对特定目标进行了补充投毒！这张婶，很可能就是其中一个投放点！而她自己，恐怕也成了被利用后又被灭口的棋子！
“搜！”凌越下令，“看看她家里有没有不属于她的东西！或者最近有没有陌生人来找过她！”
兵丁们忍着恐惧和恶心，开始搜查。很快，在灶台下的柴火堆里，发现了一个被刻意藏起来的小小的、粗陶罐子。罐口用泥封着，但泥封已经有些开裂，散发出与那“引子”相似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大人！找到了！”
凌越小心地接过陶罐，发现罐底似乎刻着什么标记。他用袖子擦去污渍，就着灯笼光仔细辨认——那是一个粗糙却依稀可辨的图案：海浪托着一艘古船！
又是这个标志！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似乎都串了起来！
“老先生”的人，通过威逼利诱（很可能是以解药或钱财为诱饵），利用了像张婶这样的村民，将毒物直接带入家中，确保疫情以最快速度在村内爆发。而他们自己，则潜伏在暗处观察，甚至可能像今晚那个灰衣人一样，继续投放“引子”，加速进程！
其目的，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制造恐慌牵制凌越，恐怕更是为了彻底抹去这个村子！娄家村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一个与“老先生”的阴谋、甚至与沈荆澜身世有关的秘密！徐世峰和苏季康的倒台，让这个秘密有暴露的风险，所以必须彻底清洗！
好狠的手段！好大的布局！
凌越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这不再是简单的刑事案件，这背后牵扯的势力，其野心和残忍程度，远超想象。他们能培育出如此诡异的毒物，能精准地控制疫情，能在官府的封锁下悄然潜入行事……这需要的不仅仅是财力物力。
他想起了那封警告信，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粟特老者提到的“南洋势力”、“古老仪式”。难道这娄家村，竟是他们在内陆的一个据点？或是藏着什么与他们那“古老仪式”相关的东西？
“立刻彻查全村所有户人家！重点检查水缸、粮瓮！发现类似罐子，立刻隔离并上报！注意安全，戴好手套口罩，切勿直接触碰！”凌越迅速下令，声音斩钉截铁。
必须尽快控制住所有毒源，防止疫情因他们的搜查而进一步扩散！
兵丁和捕快们立刻分头行动。帐篷被临时作为指挥点和隔离点，发现疑似感染源的户家被迅速标记隔离。
经过严格检查后，沈荆澜则忙着指挥人手焚烧石灰消毒，又将随身带来的防疫药草分发给兵丁和尚未发病的村民，教他们如何煎服、如何洒扫。她穿梭在恐惧和死亡笼罩的村落里，身影单薄却异常坚定，冷静的指令和温和的安抚奇异地稳定着渐渐恐慌起来的人心。
凌越站在打谷场中央，看着眼前忙碌而压抑的景象，看着沈荆澜不时蹲下身查看村民情况时那专注而柔和的侧脸，心中那股因阴谋而升起的怒火和寒意，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取代。是敬佩，是心疼，或许还有更深沉的……触动。
她本可以留在安全的衙门，却义无反顾地跟他踏入这死地。她面对如此险恶的局势，未见丝毫退缩，反而将她的专业和冷静发挥到了极致。
就在这时，负责搜查村东头的秦虎快步回来，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兴奋：“大人！有发现！村东头有一户姓娄的绝户，房子都塌了一半了，但在废墟底下，我们发现了一个地窖入口！里面……里面似乎有东西！”
地窖？凌越精神一振：“带路！”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荆澜。沈荆澜也正好处理完一个病人，抬起头来。两人目光隔空交汇。
“我也去。”她快步走来，语气不容置疑，“若是藏匿毒物或证据，我或许能分辨。”
凌越看着她染上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点了点头：“好。”
一行人迅速赶往村东头。路上，凌越很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帮她避开地上的一处坑洼。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沈荆澜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只是耳根悄悄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掌心下的手腕纤细，却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凌越的心跳，在压抑的夜色和紧迫的案情中，不合时宜地漏跳了一拍。
而眼前的地窖里，又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能否揭开“老先生”那庞大阴谋的一角？
夜色更深，地窖的入口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