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闲心底萌生去意之后,并未立刻付诸行动。她骨子里是个遵循逻辑与规则的解析者,习惯于在采取任何重大举措前,进行周密的推演与万全的准备。识海中的数据之眼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结合她目前已掌握的关于斗罗大陆地理地貌、各方势力分布、资源产出据点等庞杂信息,飞速构建着数条可行性各异的撤离路线,以及数套隐姓埋名、融入世俗或遁入山野的详细方案。
与此同时,她也在进行着多方位的观察。她密切留意着武魂殿内部权力格局的细微变化,审视着那些依旧徘徊在周围、贼心不死的窥探者的一举一动,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身旁那位愈发显得神秘的盟友——墨渊。
她需要精准判断离开的最佳时间窗口,也需要审慎评估贸然离去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与潜在风险。而内心深处,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念头是:她想知道,墨渊对于她可能做出的离开选择,会持何种态度。是如同对待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般漠不关心?还是……会有所反应,哪怕只是极其细微的表示?
这日,或许是连绵数日的阴郁雨水终于浇熄了大部分访客的热情,藏书楼内难得地呈现出一种近乎奢侈的清静氛围。楼内只有寥寥数名真正埋首于典籍之中的学员,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带来的湿润土腥气与书卷特有的陈旧墨香。
云闲没有像往常一样沉浸于书本或进行复杂的数据模型推演,而是取来一支炭笔,在一张废弃书页的空白背面,写写画画,勾勒着一些由奇特符号、简略地形标记与能量节点构成的、唯有她自己才能完全解读的路线图——那是她初步筛选出的几条具备可行性的撤离路径。
墨渊今日也未曾陷入他那标志性的“沉睡”。他手中捧着那卷材质特殊的兽皮地图,正对照着云闲前几日帮他“解读”出的几个模糊不清、疑似空间坐标的古老标记,在一张铺开的、相对详尽的斗罗大陆简图上仔细比划、推敲着,英挺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遇到了某个难以索解的关节。
窗外的雨点持续敲打着琉璃窗格,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淅沥声响,反而更衬得楼内一片静谧,仿佛与世隔绝。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墨渊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地图与简图,抬起眼眸,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云闲面前那张布满诡异线条与符号的废弃书页之上。
“你想离开?”他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声音平稳得如同在询问今日的天气,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
云闲执着炭笔的纤细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并未出言否认,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表示肯定的单音:“嗯。” 笔尖未停,继续在纸上描绘出一条需冒险穿越星斗大森林外围危险区域的备选路线。她并不惊讶于墨渊能看穿她的心思,以他那深不可测的观察力与洞悉力,察觉到她近些时日的心神不宁与暗中的筹备工作,实属正常。
“因为那些络绎不绝的麻烦?”墨渊再次发问,语气依旧平淡。
“这只能算是一部分原因。”云闲终于停下了笔,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眼神中是罕见的、不加掩饰的坦诚,“更主要的是,我清晰地意识到,在这里,我所追求的那种不受打扰、绝对专注的‘安静’,已经注定成为一种奢望,不可能再实现了。与其被动地、永无止境地应付这些纷扰,耗费心神,不如主动求变,换一个全新的环境,一切从头开始,或许还能寻得一线契机。”
墨渊闻言,沉默了片刻,那双仿佛能洞穿虚妄的眸子凝视着她,缓缓开口道:“你当真认为,只要离开了武魂殿的范畴,便能轻易寻找到你心目中那种……真正的、长久的安静?”
云闲微微挑眉,语气带着一丝理所当然:“至少,成功的概率会比继续留在这个风暴眼里要大上许多。”
墨渊摇了摇头,伸手拿起旁边那份绘制着大陆概貌的简图,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向地图上的几个重要区域,声音低沉而清晰:“天斗帝国,看似疆域辽阔,实则皇权与各方贵族势力盘根错节,内部倾轧斗争之激烈,远超常人想象。对于任何身份不明、却又可能具备价值的陌生魂师,其招揽、拉拢与暗中监视的力度,只会比武魂殿更强,手段也更为隐晦难防。”
他的指尖随之移向另一片广袤的区域:“星罗帝国,奉行军功至上,铁血统治,其排外性与对内部控制的严密程度,更是冠绝大陆。一个没有清晰来历、缺乏根基的外来者,想要在此地立足,无异于痴人说梦,稍有异动便会引来雷霆打击。”
接着,他的手指又划过星斗大森林、极北之地、以及几处标注着危险符号的广袤未知区域:“这些地方,表面上看似乎脱离了人类帝国的管辖,自由无拘。然而,强大的万年魂兽、变幻莫测、足以致命的极端环境、以及……那些同样怀着各种目的隐匿于此、或是追寻机缘、或是躲避仇家的亡命之徒,他们对于任何闯入其‘领地’的陌生存在,都绝不会抱有善意,更遑论欢迎一个意图在此长期‘窥探’世界秘密的不速之客。”
最后,他的指尖缓缓回落,稳稳地点在了地图中央,那座象征着武魂殿权力核心的武魂城位置。
“而这里,”墨渊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云闲脸上,深邃得如同夜空,“虽然是整个大陆权力与纷争最为集中的漩涡之心,但至少,其运行的规则,是摆在明面上的。教皇的目光与关注,固然是巨大的压力,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未尝不是一层无形的保护伞。她既然已经默认并暂时接受了你的‘懒散’与‘无能’人设,那么,在你不主动表现出明确的威胁性,或是有背叛行为的前提下,她就不会容许其他隶属于武魂殿、或是觊觎于此的势力,轻易地动你分毫。这层看似危险的‘虎皮’,一旦离开了武魂殿的势力范围,在外界,你将再无可能借用到半分。”
他略微停顿,语气中带上了一种仿佛历经沧桑、洞明世事的淡然与透彻:“有人的地方,便存在利益的纠葛,便构成了无形的‘江湖’,纷争与算计便永不会止息。你想要完全、彻底地避开所有麻烦,除非你能寻到一处真正与世隔绝、连最基本的生存资源都极度匮乏、生命时刻受到威胁的绝地死域。否则,无论你选择去往何方,只要你身上还存在着被他人所窥觑的‘价值’——无论是知识、能力,亦或是其他——那么,相应的麻烦便会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自动寻上门来。其中的区别仅仅在于,此地的麻烦,其规则你已初步熟悉,应对起来也有了……一定的经验,以及,”他目光微侧,意有所指地扫过云闲,“可以共同应对的盟友。”
云闲彻底怔住了,握着炭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墨渊会如此直白、又如此深刻地剖析出这样一番道理。数据之眼依据他方才提供的那些关键信息,结合自身庞大的数据库进行高速推演与模拟,最终得出的结论,竟与他的论断高度吻合,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切中了要害。斗罗大陆,远非她最初想象中那般,是一块可以任由她逍遥“摸鱼”的世外桃源。权力、野心与利益的暗流,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之下汹涌奔腾,无处不在。离开武魂殿,或许真的只是从一个已知其深浅、明其规则的漩涡,盲目地跳入另一个未知其底细、可能更加凶险莫测的漩涡之中。
而反观当下,身处武魂殿藏书楼,她确实已经初步建立并稳固了属于自己的“懒散管理员”人设,拥有了这座近乎无限的知识宝库作为后盾与底气,更重要的是,身边还有一位实力强大、心思缜密、且在关键时刻绝对可靠的盟友。
“所以,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抉择?”云闲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炭笔,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虚心求教。
“留下。”墨渊的回答言简意赅,斩钉截铁,“静心观望,等待变数。眼下的这股风波,不可能永远维持这般汹涌的态势。教皇的耐心与关注,也绝非无穷无尽。当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经过反复试探,最终确认无法从你这里攫取到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者,当武魂殿内部、乃至整个大陆范围内,爆发了更为重大、足以吸引走绝大部分目光与精力的事件时,此地的这份‘喧嚣’,自然会逐渐平息,回归一部分你所期望的‘安静’。”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云闲身上,语气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补充道:“而且,这座看似平凡的藏书楼本身,或许也隐藏着一些……值得你花费时间与精力,留下来深入探寻的奥秘。”
云闲心中蓦然一动,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那高耸入顶、承载着无数历史与智慧的书架丛林。墨渊所指的,究竟是什么?是那些被封印在深处、尚未被她扫描解析的禁忌知识与失落传承?还是这座藏书楼建筑本身,就蕴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墨渊这番冷静而客观的分析,如同一盆温度恰好的清水,精准地浇熄了她因连日烦躁而近乎失控、急于逃离的冲动之火。离开,看似是摆脱眼前困境的直接方式,但从长远与全局来看,确实并非最优的选择,甚至可能带来更多未知的风险。
“看来,我之前构想的那个‘战略性转移’计划,不得不暂时无限期搁置了。”云闲自嘲般地轻笑一声,伸手将那张画满了各种符号与路线的废纸拿起,指尖之上,一缕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银色火苗悄然窜出,如同拥有生命般,轻柔地舔舐过纸面,瞬息之间,便将那承载着她短暂逃离念想的图纸,焚化为一小撮细腻的、再无任何痕迹的灰烬,簌簌飘落。
她重新拿起那本一直放在手边、封面印着《大陆奇花异草鉴赏图谱》的厚重典籍,姿态慵懒地靠进柔软的垫椅深处,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对世事漠不关心、只愿沉浸于自己一方小天地的懒散管理员。
“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再静心观望一阵吧。”她轻声说道,如同最终下定了决心。
窗外的雨势依旧未停,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奏响着单调而持久的乐章。楼内重新回归于一种表面上的宁静,但云闲心中明了,这份宁静之下,是被暂时强行压下的、汹涌的暗流与风浪。同时,在她与墨渊之间,那份基于共同利益与多次并肩而建立的同盟关系,似乎也因此番开诚布公的交谈,而增添了更深一层的、名为信任与羁绊的基石。
未来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依旧充满了未知的麻烦与挑战。但至少在此刻,她并非孤身一人在黑暗中独行。这份认知,让她那颗因纷扰而略显焦躁的心,奇异地沉淀、安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