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陈旧的药香与纸张霉味混杂在一起,钻入白桃的鼻腔。
她指尖拂过祖父遗留的《承愿录》残卷,那泛黄的纸页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终于,她翻到了“名契篇”,几行以朱砂小楷写就的字迹如烙印般灼烧着她的双眼:“愿力依名而聚,名若虚妄,则神无所归。”
一股寒意从白桃的脊背升起。
她瞬间明白了。
敌人费尽心机重铸铜牌,并非为了拙劣地模仿,而是要用一种更阴毒的方式——以万千信众的“集体执念”,强行覆盖掉原属于这座城池的愿力核心。
他们不是在造假,而是在篡夺,试图让虚妄的“名”成为新的真实,让原本的神只无处可归。
必须阻止他们。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形。
她知道这近乎引火烧身,但唯有如此,才能将藏在暗处的鬼魅逼到灯下。
白桃回到药堂,取来上好的朱砂,用石臼细细研磨。
她没有用水,而是挽起袖子,用消过毒的银针刺破了自己的食指。
殷红的血珠滚落,滴入朱砂之中,迅速被吸收。
她以指为笔,蘸着这血色朱砂,在一张崭新的黄裱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白桃奉愿于此。”
字迹带着温热的血气,仿佛拥有了生命。
夜色降临,她来到药堂后院的古井旁,将这张承载着她自身名姓与愿力的纸,投入了燃烧的火盆。
火焰舔舐着纸张,血字在火光中扭曲,最终化作一缕青烟,盘旋着沉入井口。
她知道,这张“名契”的碎片会随风飘散,仿冒者一定会想办法得到它,篡改它。
而她,就在等他们现身。
与此同时,小梅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木炭混合的怪味。
整整三日,她没有碰过那套银针。
只要一靠近,那不属于自己的呼唤声就会在脑中轰鸣,让她分不清自己是谁。
墙壁上,用炭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我是小梅”,字迹从一开始的工整变得越来越潦草、狂乱。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印着一个暗红色的指印,是她一次次咬破手指按下的。
她需要用疼痛和鲜血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第四夜,她终于沉沉睡去,却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站在一个由无数面镜子组成的迷宫里,每一面镜子都映出一个不同的她。
左边的镜子里,她是个满手血污的稳婆;右边的镜子里,她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身后的镜子里,她是孤独的守灯人,是沙场上战死的无名小卒……无数个身份,无数张面孔,都顶着她的脸,朝她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唯独正中央的一面镜子,里面空空如也,一片空白。
“不!”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那片空白比任何一个具体的身份都更让她恐惧。
她像被抽走了魂魄,疯了一般抓起床边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左手掌心。
剧痛传来,鲜血顺着针尖滴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就在血珠落地的瞬间,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墙角花盆里养着的那七株泪土花,竟在同一时刻猛然绽放。
它们细长的花茎齐刷刷地扭转方向,七朵惨白的花盘,如同七只睁开的眼睛,一致朝向她。
这是地脉的回应。
是这片土地,在她用最决绝的方式确认自我时,给予的肯定。
小梅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些转向她的花,混乱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澈而坚定。
她喃喃自语,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我不是谁的容器……我是听的人。”
城郊,日军的档案外库戒备森严。
陆九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清洁工制服,推着一辆吱嘎作响的垃圾车,慢悠悠地擦拭着档案架。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眼神却像鹰隼般掠过一排排卷宗的标签。
他要找的是近半个月的人员流动记录,尤其是那些身份模糊的劳工。
终于,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到了一本临时登记册。
一则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名“无籍劳工”,在过去七个夜晚,连续出现在城中七个不同的愿力节点附近。
登记资料一片空白,指纹栏上写着“酸液腐蚀,无法采集”。
这本该是个被忽略的幽灵,但陆九却看到了一条唯一的特征描述:右耳耳廓,缺失一小角。
陆九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个特征,与他记忆中那个叫阿无的少年,幼时在雪地里冻伤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
他不动声色地将册子归位,推着车离开。
回到自己的藏身处,他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小盒气味刺鼻的膏状物,那是用来伪装的腐皮膏。
他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右耳的相同位置上涂抹、塑形,很快,一个惟妙惟肖的缺角出现了。
他又找出一块空白的身份牌,用特殊药水涂改,做成了一张可以以假乱真的临时通行证。
他要去接应这个神秘的“阿无”,无论对方是敌是友,他都必须亲自去确认。
临行前,他犹豫片刻,在一张纸条上用暗号写下一句话,塞进了墙壁的砖缝里:“若我失联,查‘无名册’第三页。”
两日后,白桃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一片被焚烧过的黄裱纸残片。
它被人用信封装好,悄悄放在了药堂门口。
令她震惊的是,残片上“白桃奉愿于此”的血字竟然完整保留,毫无被篡改的痕迹。
对方把她的“名契”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小梅走了进来。
小梅如今的气质沉静了许多,眼神不再躲闪。
她看着那张残片,伸出刚刚愈合的手,将一根银针轻轻插入纸张的纤维中。
刹那间,针尾泛起一抹诡异的灰光。
原本的血字周围,显影出一段肉眼无法看见的、如同水波般荡漾的纹路。
那是地语,是地脉的低语。
小梅闭上眼,轻声读了出来:“不需要改……已经有身子愿意签。”
已经有身子愿意签?
白桃浑身一震,祖父笔记中的一句话如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响:“最可怕的不是冒名顶替,是本无其名者,得了名。”
她立刻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地对手下人下令:“去查!查城中所有的义冢、乱葬岗!看最近有没有人代葬无名尸!”
命令很快得到了回应。
就在昨夜,有人出钱,在城西的义冢统一安葬了七具无人认领的无名尸。
而那七块崭新的墓碑上,没有姓名,没有生卒,只统一刻着三个字——“承愿者”。
是夜,小梅独自守在后院的古井旁。
她能感觉到,今晚的地脉震动与往常不同,异常的平稳、深沉,仿佛某个沉睡的巨大存在,正在地底深处缓缓呼吸。
她脱掉鞋履,赤足踏在微凉的沙土地上,感受着那股律动。
她伸出指尖,在沙地上随意划动,模拟着星辰的轨迹。
忽然,她的手停住了。
沙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自动开始变化。
七个完美的圆圈在她脚下浮现,中央是一个清晰的人形凹陷,周围的六个圆圈则如灯阵般将其环绕。
小梅浑身颤抖,她能感觉到一股磅礴而古老的力量正在从这片沙地下方苏醒。
她缓缓伸出手,颤巍巍地触摸向那中心的人形凹陷。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沙粒的瞬间,凹陷处的沙粒竟如活物般吸附、重组,汇聚成了四个字:“等你填名。”
远处,钟楼的钟声恰好敲响了十二下。
一阵夜风卷过院子,将满地的落叶吹起,扑向她的脸颊,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加冕礼。
白桃站在屋檐的阴影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着沙地上的灯阵,看着那七个圆圈,又想起了那七座“承愿者”的新坟。
敌人正在用七具无名的躯壳,搭建一个容纳虚妄神只的祭台。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再无半分犹疑。
要对抗一个即将诞生的伪神,就需要点燃真正属于人的火焰。
要对抗一个由七盏冥灯构筑的阵法,就需要升起七堆更光明的篝火。
她转过身,望向药堂深处那几间住着孩子的屋子。
夜还很深,但有些光,必须由人亲手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