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被山风搅得化不开。
三人沉默着疾行,白桃手中那截取自井底的泥土样本,在她的掌心散发着幽微的寒意,仿佛握着一块从深渊里抠出来的死人骨头。
回到暂居的屋舍,她一言不发,径直走向角落的药柜,动作利落而精准,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从容。
陆九和小梅紧随其后,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让他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白桃点亮一盏油灯,将那块浸透了蓝色液体的泥土置于白瓷盘中,又取来一瓶澄黄的紫苏油,小心翼翼地用玉簪蘸取,滴入盘内。
蓝色的液体像是有了生命,竟从泥土中主动分离出来,与紫苏油泾渭分明,却又诡异地交融了一丝。
她取来一只早已备好的活公鸡,那鸡还在扑腾挣扎,目光锐利。
白桃左手稳稳抓住鸡身,右手执一根银针,精准地刺入鸡的胸口,引出一滴鲜红的心头血。
她迅速将稀释过的蓝色液体滴在那滴心血上。
诡异绝伦的一幕发生了。
那只公鸡全身的羽毛像是被无形的染缸浸过,自根部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起一层妖异的蓝色。
它原本清亮的啼叫变得嘶哑,心跳声在寂静的屋子里被无限放大,快得像一面被疯狂敲击的破鼓,最后连成一片模糊的嗡鸣。
前后不过十几息的功夫,公鸡猛地一挺,脖子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屋内的死寂比鸡鸣更让人心悸。
白桃面无表情,拿起一把薄刃小刀,熟练地剖开公鸡的胸腔。
当胸骨被完整剥离,露出内里的脏器时,连一向镇定的她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颗心脏,竟从中间整齐地分裂开来,变成了对称的两叶,一左一右,宛如一对畸形的双生儿,兀自微微抽搐着。
她丢下小刀,转身冲向一堆蒙尘的故纸堆,那是她祖父留下的手稿。
她指尖飞快地翻阅着一本名为《地脉逆症录》的残破古籍,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页脚,找到了一行用朱砂写下的小字批注:“地孕伪胎,以痛为血,以念为骨,成则乱阴阳。”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在她脑中串联起来。
那蓝色的液体不是毒,是痛的凝聚物。
那蠕动的泥土不是怪物,是记忆的聚合体。
白桃猛然抬头,望向面色惨白的陆九,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都想错了。这不是什么寻宝的机关,也不是什么守墓的邪祟。是有人……想用你三十年的痛苦和记忆,在这口井里,造一个‘本该是你’的人。”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陆九的天灵盖上。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冲出了屋子,身影决绝地没入夜色之中。
他重返那口浅井,井边的空气比之前更加阴冷。
陆九没有丝毫犹豫,脱去上衣,露出胸口那道狰狞的旧伤疤。
他从怀中摸出那把随身携带的木刻刀,刀锋冰冷。
他咬着牙,用刀尖轻轻划开旧伤,一滴滴与众不同的、泛着微光的血液随之渗出,滴入井中。
每一滴光质血液落下,井壁上那些模糊的残文便亮起一分。
井底的黑泥仿佛被唤醒,开始剧烈地蠕动、汇聚。
一个模糊的五官轮廓缓缓从泥土中浮现——那眉骨的弧度,和他如出一辙;那高挺的鼻梁,像极了他早已模糊的父亲的印象;而那紧抿的唇形,分明就是他幼年黑白照片里,那个被遗弃在竹筐中的自己。
冷汗瞬间浸透了陆九的后背,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终于明白,那东西不是在模仿,更不是什么怨灵。
它是他所有“没活成的样子”的拼凑体——那个本该有父母疼爱、健康长大的他,那个没有经历过颠沛流离、没有满身伤痕的他。
他想要立刻填了这口井,用尽一切办法毁掉这个怪物,可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
就在这时,姗姗来迟的小梅坐在了井畔。
她看着失魂落魄的陆九和井中那张令人心悸的脸,闭上了双眼,口中轻轻哼唱起一支曲调悲凉的“安息调”。
这歌声并非为了安抚亡灵,而是她与那些无形之物沟通的桥梁。
歌声未毕,一阵极细微的、不似人声的啼哭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哭声并非通过耳朵传入,而是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直接刺入她的脑海。
小梅浑身剧震,歌声戛然而止。
她惊恐地睁开眼,死死盯着井底。
她明白了,这东西不是想活,也不是想报复。
它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没人让它出生。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摸井边的土地,与那股气息建立更深的联系。
然而,当她的掌心即将触碰到地面时,手背上那道代表着她能力的黑色纹路竟微微一颤,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自行向后退缩了三寸。
连她与生俱来的异种记忆,都不敢靠近这片土地上承载的哭声。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小梅的眼眶中滑落,她哽咽着,声音里满是无法言喻的悲悯:“它好小……真的好小……可是,它已经疼了整整三十年。”
“别被它骗了!”白桃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浇下,她手持一个陶盆,疾步赶来。
盆中,一撮艾绒混合着某种奇异的香料,正被火折子点燃,升起一股青色的烟雾。
“断梦香”混入艾绒,制成的正是能斩断虚妄执念的“破妄灸”。
她将燃烧的灸盆置于井口,那青烟如有实质,盘旋而下,如同一条条锁链,精准地缠向那泥土人形的颈部。
刹那间,井中传出一阵凄厉至极的嘶喊,但这喊声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只是纯粹的精神冲击,让三人脑中嗡的一声,几欲昏厥。
地面随之剧烈震颤,井壁的残文光芒大盛。
陆九闷哼一声,胸口的伤口竟猛地爆裂开来,一股光血喷涌而出。
更恐怖的是,那泥土人形竟仿佛有了吸力,微微张开了“嘴”,将那股光血隔空尽数吸入体内!
“陆九,醒醒!你的痛不是它的奶!”白桃见状,急忙冲上前,一把掐住陆九的人中,厉声怒喝。
她随即飞起一脚,狠狠踢翻了井口的灸盆。
火星四溅,青烟消散。
井底那刚刚吸收了血液的人形,也随之失去了支撑,轰然塌陷,重新化为一滩烂泥。
夜半时分,风雨骤至。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泞。
三人谁也没有离开,披着蓑衣,死死守在井边,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突然,在风雨声中,井中的泥土再度隆起。
这一次,它的成型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轮廓也清晰了许多,甚至连模糊的四肢都已俱全。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胸口,正随着一种固定的频率,微微起伏着。
小梅的瞳孔猛地一缩,她颤抖地抬起手指,指向陆九的背后,声音里充满了恐惧:“陆九……它……它在学你呼吸。”
陆九僵硬地转过身,恰好对上了那泥人空洞睁开的双眼。
那双由烂泥构成的眼窝里,没有任何神采,却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自己的脸——那是他幼时被丢在竹筐里,茫然无助的脸。
一股混杂着暴怒与绝望的情绪冲垮了陆九的理智。
他缓缓抽出那把木刻刀,没有再划开旧伤,而是狠狠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温热的、带着微光的血液瞬间涌出。
他没有丝毫停顿,将流血的手掌按在井壁上,疯狂地涂抹着,让自己的鲜血浸满每一道残文。
“我告诉你!我没爹没娘,也没什么另一个我!”他对着井底的泥人嘶声咆哮,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从他脸上流下,“你要出生,可以!先学会怎么当一个人!”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风雨似乎都为之一滞。
井底那泥人模糊的嘴角,竟然缓缓地、缓缓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弧度。
就在此时,雨幕深处,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心跳声,自地底深处沉沉传来。
白桃看着眼前这癫狂的一幕,看着陆九决绝的背影和那泥人诡异的微笑,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她知道,陆九用自己的血和意志,将这场对抗推向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危险的境地。
它接受了挑战,它在学做人。
可人之所以为人,不只靠一口气,一声心跳,更不是单靠模仿就能成就。
白桃的脑中飞速闪过无数古籍的记载,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逐渐成形。
要教它做人,就要让它先知何为“人世”。
而人世间最真实不过的,便是那百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