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做伴娘的冲动劲儿过去后，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虑和一丝隐隐的后悔。
晨曦庄园，秦先生，苏蔓空洞的眼神……这些碎片在我脑子里搅动，搅得心神不宁。我甚至试图再给苏蔓发封邮件，想旁敲侧击地问问近况，或者确认下伴娘服的事情，邮件却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这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那点本就微薄的好奇心上。
约定的日子很快到了。试婚纱和伴娘服的地点定在市中心一家叫“永恒映像”的高档婚纱店。名字听着浪漫，位置却有些偏僻，藏在一栋摩天大楼的顶层，需要专属的电梯卡才能抵达。
玻璃幕墙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观，但店内的氛围却截然不同。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昂贵香水、新布料和某种……过于洁净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
店内空间极大，装饰是极简主义的奢华——大片冷色调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陈列的婚纱如同艺术品般被精心打光，悬浮在独立的展示台上。背景播放着轻柔的古典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旋律，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营造氛围的白噪音。店员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色套装，笑容标准，动作精准，像训练有素的机器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菌的、近乎冰冷的“完美”感。
“林小姐？”一个店员迎上来，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苏小姐和秦先生已经在VIp室等您了，请跟我来。”
我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秦先生也在？这么快就要直面那位神秘的“新郎”了？
VIp室比外面更加私密奢华。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城市，但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拉着，光线显得有些昏暗。苏蔓就坐在一张宽大的丝绒沙发里，背对着门口。
“蔓蔓小姐，林宴来了。”店员通报了一声。
苏蔓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我几乎没认出她。
眼前的苏蔓，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失真。
她的脸瘦削得厉害，颧骨微微凸起，下巴尖得几乎能戳人。精心描画的妆容掩盖了气色，却掩盖不住眼底那层浓重的、青黑色的疲惫阴影。
婚纱店柔和的光线打在她脸上，非但没有增添暖意，反而让她苍白的皮肤泛出一种瓷器般易碎的冷光。
“林……林宴。”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未说话的干涩和滞涩感，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她的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试图做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只停留在肌肉层面，眼神依旧是空洞的、涣散的，找不到焦点。
她看着我，却又好像穿透了我，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苏蔓，”我走近几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好久不见，恭喜你。”我伸出手。
她似乎反应慢了几拍，视线才迟缓地聚焦在我伸出的手上。然后，她慢慢地、有些迟疑地抬起自己的手。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我的瞬间，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房间另一侧响起。
“蔓蔓，时间不早了，我们先试纱吧？”
我循声望去。
秦先生从落地窗边的阴影里走了过来。他本人比照片上更具存在感。
身材挺拔修长，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深灰色休闲西装，衬得他气质温文尔雅。他的五官确实无可挑剔，鼻梁高挺，嘴唇薄厚适中，嘴角天生带着一点上翘的弧度，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每一根发丝都待在它该在的位置。
但吸引我注意力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睛，颜色是近乎纯黑的。
当他看向你时，里面似乎蕴含着专注和温和的笑意，但仔细看去，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眼底深处是一片沉静的、近乎冰冷的审视，像精密仪器在扫描评估一件物品。他走路无声，姿态从容，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他径直走到苏蔓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住苏蔓的胳膊肘——那动作看起来体贴，却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将苏蔓刚刚抬起要和我握手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按了下去。
“林小姐，幸会。我是秦昀。”他向我伸出手，笑容完美无瑕，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感谢你能来担任伴娘。蔓蔓一直提起你这位老同事。”他的手掌干燥有力，握手的力度适中，时间也精准得无可挑剔。
“秦先生客气了。”我收回手，心里那点异样感更重了。苏蔓提起我？以我们那点交情？
秦昀的目光转向苏蔓，那目光瞬间变得柔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蔓蔓，我们先试主纱，好吗？”他的语气是商量的，但眼神里传递的信息却是清晰的指令。
苏蔓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慌乱，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垂下眼帘，浓密的假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小片阴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
“请带苏小姐去试纱。”秦昀对旁边的店员吩咐，语气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店员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苏蔓站起来，走向更衣区。
苏蔓起身时，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宽大的沙发扶手擦过她裸露的小臂。她今天穿着一件长袖的米色针织衫，袖口随着动作微微滑落。
就在那一刹那，我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在她左手腕内侧，靠近腕骨的地方，有一道约莫两厘米长的、暗红色的淤痕！颜色很深，边缘有些模糊，不像是新伤，但也绝不是陈旧的痕迹。
那形状……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抓握过，或者是……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了上来。那淤痕在苏蔓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秦昀的目光似乎也若有若无地扫过苏蔓的手腕，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带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微笑，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林小姐，请坐。”他指了指沙发，“蔓蔓试纱需要一点时间。我们先聊聊？”
我依言坐下，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那道淤痕像烙铁一样印在我脑海里。怎么回事？意外？还是……
秦昀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姿态放松而优雅，双腿交叠。“听蔓蔓说，你们以前是同事？在‘恒信科技’？”他主动开启话题，语气就像老朋友闲聊。
“是的，在一个园区，不同项目组。”我谨慎地回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嗯，蔓蔓以前提起过，说林小姐你做事很利落。”他微微颔首，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我脸上，但那眼神深处的审视感却挥之不去，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潜在的风险。“她性格比较内向，朋友不多，能邀请到你做伴娘，她其实很开心。”
我扯了扯嘴角，实在无法把刚才苏蔓那空洞的眼神和“开心”联系起来。“能参与她的婚礼，是我的荣幸。只是有点意外，毕竟我们也好久没联系了。”
“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秦昀轻笑一声，端起店员刚送来的咖啡，动作优雅地抿了一口。“我和蔓蔓也是，认识不到半年，就认定了彼此。有时候，感觉对了，时间长短反而不是问题，对吧？”
他放下杯子，目光投向更衣区的方向，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看到她穿上婚纱的样子，我就知道，她是上天给我的礼物。”
这话听起来深情款款，配上他那张英俊的脸和温柔的语调，足以让任何不知情的人动容。可结合苏蔓那木偶般的状态和手腕上的淤痕，却只让我感到一阵阵发冷。礼物？这个词用在人身上，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物化感。
更衣区的帘子被拉开了。
苏蔓穿着一件极其奢华的重工主纱走了出来。巨大的裙摆层层叠叠，缀满了细密的钉珠和水晶，在灯光下璀璨夺目，几乎晃花了人眼。她的头发被临时盘起，露出了纤细脆弱的脖颈。
店员小心地搀扶着她，走到房间中央的圆形展示台上。
“哇，苏小姐，这件真的太适合您了！简直是为您量身定做的！”店员发出由衷的赞叹。
苏蔓站在高高的展示台上，像个被精心打扮好等待展示的娃娃。她微微低着头，双手有些无措地交叠在小腹前，长长的头纱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的表情。
巨大的婚纱与她瘦削的身形形成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反差，仿佛那沉重的不是布料，而是无形的枷锁。
秦昀站起身，缓缓踱步过去，绕着展示台走了半圈，目光如同最苛刻的鉴赏家，上下仔细地打量着苏蔓。那目光里没有欣赏爱人的温情，只有评估一件作品是否完美的冷静和专注。
“转一下，蔓蔓。”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
苏蔓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她像个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笨拙的滞涩感，在原地转动了四分之一圈。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皱了裙摆，或者……触怒了什么。
秦昀微微蹙眉，似乎对角度不太满意：“再转一点，慢一点。”
苏蔓又转动了一点点，头垂得更低了。
“停。”秦昀终于开口。他走到苏蔓正面，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整理了一下头纱的位置，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鬓角。苏蔓在他手指碰到皮肤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虽然极其轻微，但我站在侧面，看得清清楚楚。
“嗯，这件不错。”秦昀终于下了结论，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家具。“就这件吧，不用试其他了。”
店员立刻点头：“好的秦先生！您的眼光真好！苏小姐穿这件绝对是全场最美的焦点！”
苏蔓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站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像一个失去了发条的玩偶，被随意地摆放在华丽的橱窗里。
我看着展示台上那华丽却沉重的身影，看着她手腕上被袖口再次遮掩的淤痕位置，看着她对秦昀指令那近乎条件反射般的顺从……
那股寒意，已经从脊椎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这根本不是试纱。这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展示和裁决。而苏蔓，那个我记忆中虽然木讷却还有着自我反应的苏蔓，此刻更像一个被无形的线操控着的……提线木偶。
那根线，就握在秦昀那双骨节分明、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