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医疗舱内唯一的主题。
是声音刺破了这片死寂。
先是门滑开的轻微气流声,接着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
一种沉稳而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另一种则冷硬、规律,如同精密机械的运转。
是幕宏渊来了。还有“墓碑”。
幕宏渊的身影笼罩在医疗床前,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床上那个缠满绷带、双眼空洞的身影,如同评估一件损坏的资产。
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假仁慈:
“小狐狸,是时候做个选择了。”
“两条路:‘光明’、接受最新的‘黎明觉醒-IV型’视觉义体,重见天日,继续为我效力;或者,‘报废’、启动你体内芯片的格式化程序,记忆清洗,是成为一具无用的空壳等待分解,还是在数据洪流中脑死亡,看你的运气。”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两种器械的常规处置方案,但字里行间却散发着掌控生死的冰冷寒意。
苏宁儿的指尖在柔软的固定带下无意识地收拢。
她清晰地知道,这所谓的“光明”绝非恩赐。那将是最精密、最无从挣脱的枷锁!
她的视野将成为幕宏渊的监控屏幕,她的视觉数据将被实时分析,她将彻底沦为一件高效、透明且无处遁形的工具。
而“报废”……听起来是终结,但“格式化”是否意味着彻底的死亡?亦或是在永恒的黑暗与记忆的绝对空白中,像垃圾一样被随意丢弃?
那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解脱”,却是以彻底抹杀掉“苏宁儿”这个存在为代价。
但她的目的还没有达到。
她的“目光”(尽管眼前只有虚无)似乎穿透了层层绷带,落在了始终沉默如影的“墓碑”身上。
他像一尊被无形丝线操控的黑色雕塑,即便是幕宏渊的孩子,也难逃被塑造、被使用的工具命运。
他之前那句“选择权在你”,此刻在她脑海中回荡,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告知,更像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某种晦涩期望的指引。
他似乎在引导她选择那条看似屈辱、放弃尊严,实则保留了火种和未来博弈可能的、正确却无比艰难的路。
内心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她的声音在绷带下传出,异常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认命的漠然:
“我选择光明。”
幕宏渊的脸上掠过一丝预料之中的笑意,混合着满意与嘲弄:“好,不愧是小狐狸,懂得权衡利弊。那就准备后续植入程序……”
“等等。”苏宁儿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被困兽发出的最后低吼,“我有一个条件。”
幕宏渊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语气充满了不屑:“条件?苏宁儿,睁开你尚且空洞的眼睛看清楚!你自身难保,生死皆在我一念之间,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就凭我这个‘工具’的价值!”苏宁儿毫不退缩,
她束缚的身体里迸发出毫不退缩的气势,如同蒙尘的利刃骤然出鞘半寸,“一个能从‘锈蚀都市’地狱中生还,亲手处理掉‘夜枭’和‘潘多拉之种’,并且愿意走进你这座更华丽牢笼的工具,我的价值,难道不值得一个条件?”
幕宏渊眯起眼,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在她脸上逡巡,权衡着这份“价值”与潜在风险。
片刻,他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开口:“哦?说说看,什么条件?”他很好奇,这濒死的狐狸还能拿出什么底牌。
苏宁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此刻索要那枚、关乎黛茜未来生命的芯片,那无异于自曝其短,立刻招致灭顶之灾。
她需要时间,需要在这看似彻底的妥协中,撕开一道微小的、可供周旋的缝隙。
“你先同意。”她迎着他探究的目光,说出了这个近乎无理的要求,“条件……我还没想好。”
幕宏渊先是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被冒犯却又感到有趣的复杂情绪:“没想好?哈哈哈……小狐狸,你真是到死都不忘给自己留后路,狡猾得让人……忍不住欣赏。”
他沉吟着,指尖轻轻敲击着医疗床的金属边框,最终,像是施舍,又像是埋下更深的绞索,缓缓点头:“好,我答应你。一个条件,在你‘想好’之后。但愿……你到时候还有命和机会用它。”
一场极不对等的“交易”,在无形的硝烟中,以诡异的方式达成了。
当“黎明觉醒”的“光明”重新涌入感知,带来的并非解脱的狂喜。
新的视觉模块传递来的影像,异常清晰,色彩饱和得近乎虚假,视野边缘不断流动着细微的数据流和状态参数。
她“看”到了纯白无瑕的天花板,隐藏在角落、泛着幽微红光的监控探头,甚至连空气中也仿佛漂浮着代表不同监测频段的、只有她能感知到的微弱光晕。
她被移到了名为“疗养中心”的地方。
环境舒适静谧,光线柔和,食物精致,但无处不在的、或明或暗的监控,如同无数只无形的眼睛,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时刻提醒着她。
这只是一个升级版的、更为精致的囚笼,而那崭新的视觉,是幕宏渊亲手为她戴上的、最华丽也最坚固的缰绳。
“墓碑”再次出现时,她正静坐在窗边,(窗外是栩栩如生却毫无生气的模拟自然景观)。
他没有提及那个悬而未决的“条件”。
他的第一句话,平淡得像一句最普通的问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她看似平静的心湖:
“感觉可还好?”
苏宁儿转过头,用这双枷锁般的眼睛“看”向他。
冰冷的金属面具隔绝了他所有的表情,但她似乎能感受到那后面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浅的关切。
“挺好的。”她回答,语气同样听不出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没有不适应。”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比言语更富张力,空气中漂浮着未尽的试探与心照不宣。
过了好一会儿,“墓碑”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仿佛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你选的这条路,是对的。”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酷的清醒,“但也是错的。”
苏宁儿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选择“光明”,赢得了暂时的生存和周旋的空间,为未来保留了可能性,是对的;但接受这枷锁,也意味着更深地坠入掌控之中,未来每一步都可能如履薄冰、万劫不复,这无疑是错的。
“选择本身没有对错,”她迎着他那隐藏在面具后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在宣告某种信念,“关键在于,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能否凭借自己的意志,为自己创造出……超越这身枷锁的价值。”
“墓碑”沉默了片刻,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似乎是认同。
在他转身离开,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指尖极其快速而隐蔽地在她摊开的手心,用力划下了几个字。
记住自己!
那触感一瞬即逝,却像烙铁般滚烫,深深印刻在她的感知里。
苏宁儿骤然握紧手心,仿佛要将那无形的字迹、那份沉重的嘱托,彻底攥入灵魂深处。
她看着“墓碑”离去的、挺直却难掩孤寂的背影,彻底明白了他的提醒。
他是在告诫她,无论未来将面对怎样严酷的“身体重塑”与意识层面的“剥离驯化”,无论这副躯壳被改造成何等强大、高效的工具,都绝不能忘记内核的“自我”
——那个名为苏宁儿的,宁折不屈的灵魂。
她知道,待这具身体被“养好”、恢复到最佳状态,等待着她的,将是如同“墓碑”曾经历过的那般、无法逃脱的,旨在磨灭个人意志的改造流程。
那将是一场意识剥离与重塑的酷刑,是本能反抗与被迫接受的艰难拉锯,是灵魂与工具属性的殊死搏斗。
而“墓碑”这冒险的、无声的警示,就是在那至暗时刻降临前,为她点燃的、唯一的、一盏灯。
这也是她最后的铠甲:保持自我,方能在工具的冰冷躯壳下,藏匿一个永不屈服的意识核心。
她望向窗外那虚假的蓝天白云,新的电子眼中,数据流冷静而恒定地闪烁。
未来的路已然注定布满荆棘与陷阱,但手心上那转瞬即逝的余温与那四个沉重的字,已成为她在这座华丽牢笼中,最为隐秘和强大的武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