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模糊的影子,将两人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朦胧。
阿明识趣地退到了外间守候,将这片相对私密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张宗兴沏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婉容面前。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缓和了空气中那份微妙的尴尬与审视。
“这里条件简陋,比不上宫里,委屈你了。”张宗兴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低沉。
婉容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驱散了一些心底的寒意。她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清晰:
“这里很好。没有无处不在的眼睛,没有需要时刻维持的仪态……很自在。”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张宗兴,灯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
“更何况,是救命之恩,何谈委屈。”
张宗兴看着她,这个曾经母仪天下的女人,此刻卸下了凤冠霞帔,洗尽了铅华,穿着最普通的棉袍,坐在简陋的木椅上,却有一种洗尽铅华后的真实与脆弱,反而更动人心魄。
他移开目光,呷了一口粗茶,问道:“这一路,很辛苦吧?”
婉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飘忽:“辛苦……倒也习惯了。从紫禁城到天津张园,再到长春那个‘皇宫’,一路走来,何尝不是在囚笼之间辗转。只是这一次,是自己选择的路,再苦,心里是亮的。”
她的话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这让张宗兴心中微动。
他试探着问:“你对……大清的结局,怎么看?”这个问题有些尖锐,但他想知道,这个从帝国废墟中走出来的女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心境。
婉容没有立刻回答。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些早已逝去的繁华与倾颓。
良久,她幽幽一叹,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历史的苍凉,
“我年纪小,入宫也晚,很多事懵懵懂懂。但我知道,宫里宫外,早已是两重天地。宫里还在做着天朝上国的迷梦,宫外却已是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旗人的铁杆庄稼养活了八旗子弟,也养废了八旗子弟……腐败,僵化,固步自封,像一棵内里早已被蛀空的大树,外面看着还枝繁叶茂,一阵风雨,便轰然倒塌。”
她转过头,目光坦诚地看着张宗兴:
“你说,这样的朝廷,如何能不亡?我虽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它的气数,尽了。”这番话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割裂般的痛楚,却又异常清醒。
张宗兴有些意外。他原以为会听到一些遗老遗少式的哀怨,没想到竟是如此冷静的剖析。他不由得对眼前这个女子刮目相看。
“那……对如今这场战争呢?”他继续问道,目光紧锁着她。
提到抗战,婉容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那份属于末代皇后的柔弱被一种更深沉的愤慨所取代。
“清室是自家不争气,亡于内忧外患,是历史的选择。可日本人……”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们是强盗!是侵略者!他们在东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扶植溥仪,不过是需要一个遮羞布,一个傀儡!他们想把整个中国都变成第二个‘满洲国’,让我们世世代代做他们的奴隶!”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情绪激动:
“我在长春,亲眼看到他们如何欺压同胞,如何用刺刀逼迫百姓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如何用所谓的‘王道乐土’掩盖血腥的屠杀!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她看向张宗兴,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张先生,你们在这里做的事,是对的。国难当头,没有什么比抵抗外侮更重要。什么个人荣辱,家族兴衰,在民族存亡面前,都不值一提。我……我虽然是个弱女子,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我支持你们,从心底里敬佩你们。”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困在深宫、命运不由自主的哀婉皇后,而是一个有着清晰民族立场和炽热爱国心的中国人。
张宗兴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他看到了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却努力想要掌控自己命运的灵魂,看到了一个从旧时代废墟中挣扎出来、试图理解并拥抱新时代的觉醒者。
她的美丽,她的脆弱,她的清醒,她的勇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强大的吸引力。
“你说得对。”张宗兴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这场战争,关乎民族的生死存亡。我们没有退路,只能血战到底。你能这么想,很难得。”
他顿了顿,看着婉容在灯光下愈发显得莹白如玉的脸颊,语气放缓: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安心住下。外面的事,有我们。”
一句“有我们”,简单,却重如千钧。
婉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自从离开紫禁城,她多久没有听过这样令人安心的话了?
“谢谢……”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
窗外,夜色深沉,上海的霓虹依旧在远处闪烁。
安全屋内,茶香袅袅,灯光昏黄,两个来自不同世界、背负着不同命运的人,在这乱世之夜,进行了一场触及灵魂的对话。
隔阂在消融,理解在滋生,一种超越身份与过往的微妙情愫,在这战火纷飞的背景板上,悄然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