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的清晨，空气凛冽如刀，带着一种尚未被城市苏醒的喧嚣所染指的纯净。
当最后一个漫长的上坡冲刺结束，张甯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撑住膝盖，剧烈地喘息着。她的胸腔像是被点燃的火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与吸入的冰冷空气在喉咙里激烈交锋。肺部对氧气的渴求，几乎要压倒她引以为傲的意志力。
她的视线里，只有自己那双一直精心维护的白色回力鞋，和脚下湿漉漉的水泥地面。
就在她感觉视野都有些发黑时，一只手伸到了她眼前，手里稳稳地握着一瓶水，瓶盖已经被贴心地拧开了。
张甯抬起头，看到彦宸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她默默地接过水瓶，仰头灌了两口。甘甜的凉水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浇熄了那股燎原的燥火。
还没等她把瓶子递回去，又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的白毛巾递了过来。毛巾带着一股干净的、阳光晒过的皂角味道。她用它轻轻擦拭着额头和脖颈的汗水，那份柔软的触感，让她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汗水浸湿了她运动外套的立领边缘，被毛巾吸走后，只留下一片清爽。
“可以啊，宁哥。”
彦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游刃有余的赞许。他的呼吸虽然也有些急促，但远比张甯要平稳得多，声线里甚至还透着一股轻松的调侃：“现在这耐力，快赶上体校生了。再练两个月，市中学生运动会长跑项目，我直接给你报名。”
张甯将微湿的毛巾握在手里，终于有力气抬眼正视他。她瞥了一眼身旁神清气爽的彦宸，声音里还带着喘息后的沙哑：“如果你把每天撩逗我的力气省下来一半，也许能去参加省运会。”
“那可不行，”彦宸立刻反驳，他好整以暇地做了个扩胸运动，顺手拉开了自己黑色飞行员夹克的拉链，仿佛是为了更好地散发他过剩的荷尔蒙，“那是我核心动力的来源，跟发动机里的火花塞一样，缺了它，我跑不动。”
张甯懒得理会他这套歪理。街道上很安静，只有偶尔经过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发出的清脆铃声，和远处早餐铺子里传来的、模糊的吆喝声。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从他们面前飘落。
彦宸看着她逐渐平复下来的呼吸，和被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脸上的笑容变得柔和起来。他不再逗她，而是用下巴朝街角一栋居民楼的方向扬了扬，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走吧，上去喝口热水，歇一下，然后……开始上课。”
“嗯。”张甯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异议。
她跟上他的脚步，手里还握着那瓶没喝完的水，和那条带着她体温的、微湿的白毛巾。两人并肩走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冬日初升的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错着，延伸向那栋普通而又温暖的单元楼。
彦宸的家，一如既往地，带着一种属于少年人的、随性而温暖的凌乱。
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人熟稔地换了鞋，径直走进客厅。张甯将自己的书包放在沙发角落，彦宸则转身进了厨房，很快端出两杯热气腾腾的茶，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里袅袅升腾。
他们习惯性地在长条茶几两侧坐下，一人一个厚实的蒲团坐垫，摊开各自的书本。这是他们周日雷打不动的仪式，一个教得一丝不苟，一个学得……时而认真时而走神。
物理题的解析在草稿纸上延伸，英语单词的古怪发音在空气中回荡。然而今天，张甯的心思却像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始终无法沉静下来。
她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对面那个正抓着头发、与一道三角函数题苦苦搏斗的少年。
那个赌约。
那个“无条件听从他安排一件事”的承诺，像一根看不见的、细小的鱼刺，卡在她的喉咙里，吞不下，也吐不出。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的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未来，被攥在了别人的手里。
她几次张开嘴，想用一种最冷静、最寻常的口吻，仿佛只是在问“下一道题是什么”那样，问出那个盘踞心头的问题。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问啊！怕什么！”恶魔喵·张狂在她脑海里急得直摇尾巴，声音充满了蛊惑，“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契机！是让他从你的思想世界，正式入侵你现实世界的通行证！你不好奇吗？他会索取一个吻，还是一个拥抱？或者……更出格的要求？无论是什么，那都是他渴望在你身上留下的第一个、独一无二的印记！”
“闭嘴，你这只满脑子荷尔蒙的蠢猫。”天使喵·甯谧冷冷地打断了它，碧绿的眼睛里闪烁着警惕的光芒，“那是一个潘多拉魔盒。在不确定性等于风险的前提下，主动去揭开它，是不符合逻辑的愚蠢行为。万一他提出的要求，超出了你的心理承受边界，你要如何应对？维持现状，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优策略。”
“无聊！人生如果全是计算好的最优解，那跟程序代码有什么区别！？”
就在张甯的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精神分裂时，对面的彦宸忽然长舒一口气，扔下笔，将草稿纸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搞定！喝口水，中场休息！”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水壶空了，我去烧点水。”
看着他走向厨房的背影，张甯暗暗松了口气，那根紧绷的弦，暂时松弛了下来。
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聚焦在课本上，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驱逐出境。
就在这时。
一道油亮的、带着不祥光泽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茶几底下的一摞旧杂志后方高速滑行而出。它那两根细长而敏感的触须在空气中神经质地探寻，六条布满刚毛的腿划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轨迹，背上那对油亮的翅膀仿佛是地狱使者的披风。
它停在了客厅的正中央，那双黑豆般的复眼，似乎正遥遥地、挑衅地，望向张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张甯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声音，都在看到那个生物的瞬间，被彻底抽空。她大脑中那根名为“理性”的弦，应声绷断。
世界坍缩了。
张甯大脑中所有关于逻辑、理智、冷静的精密构架，在那一瞬间，被一种源自基因深处的、最原始的恐惧，摧枯拉朽般地彻底冲垮。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尖叫，喉咙里只挤出一声变了调的、类似于小兽濒死前的短促悲鸣。
电光石火之间，她的身体做出了比大脑快一百倍的反应。
她像一发出膛的炮弹，以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违反了牛顿力学定律的姿态，猛地从地垫上弹起，双脚蜷缩，以一个极其狼狈却又无比敏捷的动作，痉挛般地蹿上了身后的布艺沙发。
厨房里，彦宸刚把灌满水的铝制水壶放在煤气灶上，刚划燃火柴。那声凄厉而短促的异响，伴随着客厅里一声沉重的闷响，让他手里的火柴“啪”地一声折断。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一种被刻进骨子里的保护本能瞬间接管了全身。
转身。
他像一头被惊扰的猎豹，旋风般从厨房冲了出来。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张甯，那个永远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张甯，此刻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金鸡独立般地站立在沙发靠背最窄的边缘上。她那双穿着白色袜子的脚，脚趾因恐惧而痉挛地蜷曲着，整个人像一只受惊的白鹤，身体紧绷到了极限，脸色惨白如纸，那双清亮的杏眼，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某个点，充满了前所未见的、纯粹的惊骇。
彦宸的视线顺着她的目光下移。
哦。
是它。
那只深谙城市巷战生存法则的六足生物，此刻正耀武扬威地在客厅中央逡巡。
下一秒，彦宸的行动快过了语言。他一个箭步冲到门边，从鞋架上抄起一只旧拖鞋，那厚实的牛筋底，是这场不对称战争中最可靠的重型武器。
“别怕！”他吼了一声，既是安抚她，也是给自己壮胆，“我来！”
一场混乱的围剿开始了。
“它往电视柜下面去了！”张甯的声音尖锐而颤抖，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沉静，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像个战地指挥官一样遥遥指引。
彦宸立刻一个滑铲，半跪在地，用拖鞋的边缘去捅电视柜的底部。
黑影“嗖”地一下从另一侧窜出，直奔茶几。
“茶几！在你右边！”
彦宸猛地转身，挥舞着拖鞋追击。那只油亮的梦魇展现出了惊人的机动性，在客厅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划出一道道Z字形的、令人崩溃的轨迹。
一人一虫，在地面上展开了激烈的追逐。
而沙发上的张甯，则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导航仪，随着战局的变化，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站姿和指向，口中的指令又快又急：“沙发底下！它进沙发底下了！你左边，左边！”
彦宸几乎是扑倒在地，将半个身子探进沙发底下，胡乱地挥舞着手臂。
终于，在几轮紧张的攻防之后，那只精疲力竭的入侵者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彦宸蹲下身，屏住呼吸，高高扬起手中的“武器”。
张甯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连指向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啪！
一声清脆而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带着终结一切的决绝。
世界，终于安静了。
空气中，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因剧烈运动而扬起的、在阳光光柱中飞舞的微尘。
时间，仿佛又一次凝固了。
彦宸保持着蹲姿，拿着拖鞋，像一尊刚刚完成致命一击的古罗马角斗士雕像。
而张甯，依旧僵硬地站在沙发的制高点上，手指还保持着指向墙角的姿态，身体因为肾上腺素的缓慢褪去而开始轻微地发抖。
一秒。
两秒。
三秒。
彦宸缓缓地，缓缓地直起身子。他低头看了一眼拖鞋底下那滩甲壳质的残骸，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目光越过狼藉的战场，望向了沙发上那个惊魂未定的“总指挥”。
他的脸上，最先浮现的是劫后余生的疲惫。
紧接着，那份疲惫被一种巨大的、荒谬的、难以置信的情绪所取代。
最后，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溶解、发酵，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在他嘴角疯狂上扬的、几乎要咧到耳根的、灿烂到近乎残忍的笑容。
他看着她，眼睛亮得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那笑容里，充满了发现惊天大秘密的狂喜、憋不住的揶揄，和一种“我抓住你把柄了”的、毫不掩饰的得意。
张甯看着他脸上那副欠揍到了极点的表情，大脑终于重新开始运转。
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张甯，因为一只蟑螂，跳上了沙发？尖叫了？还指挥着彦宸打死了它？
一股比刚才的恐惧猛烈一百倍的热流，“轰”地一下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惨白，变成了绯红，再变成了滚烫的深红色。
她最大的、最不堪的、连自己都无法用理性去解释的软肋，就这样，以一种最狼狈、最滑稽、最彻底的方式，赤裸裸地，暴露在了这个她最不想让他看到的人面前。
完了。
她想。
世界，再一次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