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茅屋低矮而简陋,以黄土夯就,顶上铺着干草,门扉是一扇歪歪扭扭的柴扉,仿佛一阵稍大些的山风便能将其吹散。与少林寺前殿的金碧辉煌、香火鼎盛相比,这里朴素得近乎寒酸,却自有一股远离尘嚣、返璞归真的宁静。
凌霄随扫地僧步入屋内。屋内更是简单,一榻,一桌,一凳,此外别无长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干草、泥土以及一种极陈旧的墨香混合的气息。桌上放着一套粗陶茶具,壶嘴甚至有些豁口,杯子也显得笨拙不均。
老僧示意凌霄在那唯一的木凳上坐下,自己则于榻沿坐了,取过陶壶,倒入些许清水,也不见生火,只将那壶握于枯瘦的双掌之中。
片刻,壶中竟有细微的“咕嘟”声响起,缕缕白汽自壶嘴袅袅升起。
凌霄目光微动,却并未惊讶。以老僧之能,以内力无声无息加热壶水,实属寻常。他更在意的是对方那浑圆无碍、与周遭环境完美交融的气息,加热壶水这般小事,由他做来,竟无半分烟火气,仿佛本该如此。
老僧斟了两杯茶。茶水色泽浑浊,并非名品,只是山间自采的野茶,甚至能看到些许碎末沉在杯底。
“山野粗茶,居士莫要见怪。”老僧将一杯推至凌霄面前,声音平和。
凌霄双手接过,道:“清水涤尘,野茶养性,胜过琼浆玉液。”他轻呷一口,茶味苦涩,回味却有一丝奇异的甘醇,仿佛将这嵩山秋日的清气也一并饮了下去。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一杯粗茶饮尽,论道便自然而然地开始。
并非针锋相对的辩论,亦非循规蹈矩的经义阐释。更像是两位漫步于智慧林间的旅人,随口点评着沿途所见的风光。
老僧言佛,却不执着于经文:“佛说万法皆空,是教人莫要执着于表象幻影。然空非虚无,乃妙有之真空。犹如这杯中茶,你看得见水,看得见叶,却看不见使其温热之力,看不见使其生长之阳光雨露,看不见品其味之舌识心意。空有不二,色空一体。”
凌霄论道,亦不拘泥于章句:“道法自然,非是放任自流,而是明悟规律,顺势而为。无为者,非不为,乃不妄为。犹如山间溪流,遇石则绕,遇洼则盈,终归大海。不强求,不滞碍,便是无为而无不为。”
他们从“缘起性空”谈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斩断烦恼执着”谈到“致虚极,守静笃”;从“肉身皮囊,终归腐朽”谈到“炼精化气,炼气化神,追求长生久视”。
老僧言语平淡,往往三言两语,便直指佛法精义,破人迷执。凌霄则从道家视角出发,阐述阴阳变化、天人合一之理,见解独到,发人深省。
令人惊异的是,这看似分属不同体系的智慧,在最深的层面上,竟有着诸多奇妙的共鸣与互补。佛家之“空”,与道家之“无”;佛家之“戒定慧”,与道家之“精气神”;佛家之“普度众生”,与道家之“齐物逍遥”……在某些节点上,竟如水乳交融,殊途同归。
凌霄只觉以往修行中许多模糊不清、似懂非懂的关窍,在老僧那平和的话语点拨下,豁然贯通。尤其是关于神识运用、心境锤炼方面,获益匪浅。而他以现代思维融合道家哲理的一些独特见解,也令老僧那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不时闪过思索与赞赏的光芒。
一壶粗茶,续了又续。窗外日影渐斜,将松树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入屋内。
论道渐至尾声。
老僧看着凌霄,浑浊的眼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明:“佛道皆舟筏,渡人亦渡己。然江河湖海,舟筏各异,终须自渡。居士非常人,前路漫漫,所见所遇,恐非常理可度。望坚守本心,勿迷于神通威力,勿失于红尘万象。”
这番话,已是极高的期许与郑重的告诫。他看出凌霄身负旷世机缘,道途与众不同,前路必有更多考验。
凌霄神色肃然,起身,再次郑重一揖:“多谢大师教诲。晚辈谨记,道在心而不在术,修性更重于修命。”
老僧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缓步走出了茅屋。
沙……沙……
那富有韵律的扫地声再次响起,仿佛从未间断。
凌霄知道,此番论道已毕。他对着屋外那躬身扫地的背影行了一礼,亦转身离去。
夕阳余晖洒满嵩山古道,将他青袍染上一层暖金色。来时心中些许疑惑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开阔澄明的境界。
禅茶一味,道佛同源。
此次嵩山之行,收获之丰,远超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