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的管理员老周发现,从三年前开始,每个月的十五号,总会有人给苏晚的墓碑送一束白玫瑰。
送花的人很神秘,总是在清晨天刚亮时来,放下花就走,从不逗留。老周只远远见过几次背影,很高,很瘦,穿着黑色的风衣,走路时微微佝偻着背,像背负着千斤重担。
这天清晨,老周起得格外早,想去看看是谁在坚持送花。他躲在松柏树后,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走到苏晚的墓碑前,放下白玫瑰,然后蹲下身,用手帕轻轻擦拭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笑得眉眼弯弯,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没让风霜染上半分痕迹。
“晚晚,今天给你带了白玫瑰。”男人的声音很轻,带着常年抽烟留下的沙哑,“你以前总说,白玫瑰像雪,干净。”
老周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低声念了起来:“今天去了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你喜欢的靠窗位置还在,只是没人再点焦糖玛奇朵了。”
“公司新来了个实习生,扎着马尾,笑起来像你,我差点喊错名字。”
“医生说我咳嗽得厉害,让少抽烟,可我总觉得,烟味能盖住心里的疼。”
他念得很慢,像在跟老朋友聊天,偶尔会停下来,用指尖轻轻碰一碰照片上女孩的脸颊,眼眶泛红,却没掉泪。
老周忽然想起了什么——三年前,那个在湖边自杀的男人,好像就叫陆承宇。当时捞上来的时候,怀里还揣着这女孩的照片。
可他不是死了吗?
老周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男人已经站起身,转身离开了。晨光落在他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孤寂得像幅水墨画。
男人叫陆承宇。
当年他跳湖后,被早起捕鱼的渔民救了上来。醒来时,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像极了他当时的心情。
他想过再死一次,可闭上眼,就看到苏晚坠楼时的样子,她轻声说“我不恨你”,像根针,扎得他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你得活着。”渔民大叔来看他时,拍着他的肩膀说,“死了容易,活着才难。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赎罪?”
赎罪。
这两个字像烙印,刻在了他心上。
他出院后,辞掉了公司的职务,把股份全部捐给了慈善机构,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工作室,接些零散的设计活,勉强维持生计。
他搬到了离墓园不远的老城区,租了间带院子的平房,院子里种满了白玫瑰——苏晚最喜欢的花。
每天清晨,他都会剪一束最新鲜的白玫瑰,送到她的墓碑前。
这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仪式。
陆承宇的工作室里,摆着一个旧书架,上面放满了医学书。都是苏晚的。
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术语,却还是一页页地翻,好像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书里夹着很多小纸条,是苏晚当年做的笔记,偶尔会有几句俏皮话:“这个知识点好难,陆承宇,你来替我记住好不好?”
他总会在看到这些话时,红了眼眶。
桌上放着一个相框,是他和苏晚唯一一张正经的合照——在他公司年会上,她穿着晚礼服,挽着他的胳膊,笑得一脸骄傲。照片是助理偷偷拍的,后来助理离职时,托人转交给了他。
“陆总说,这是他最喜欢的照片。”助理在附言里写道,“他总对着照片发呆,说‘晚晚笑起来真好看’。”
陆承宇用指腹抚过照片上苏晚的笑脸,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说:“是啊,真好看。”
这天,陆承宇去邮局寄信,路过一家婚纱店。
橱窗里陈列着一件白色的婚纱,款式和苏晚当年选的那件很像。他站在橱窗前,看了很久很久。
他想起苏晚试婚纱那天,她从试衣间走出来,红着脸问他:“好看吗?”
他当时点了点头,没敢多说什么,怕眼里的爱意藏不住,更怕自己会心软,放弃复仇。
现在想来,那时的克制,多可笑。
他走进婚纱店,指着那件婚纱说:“我买了。”
店员有些惊讶:“先生,这是婚纱……”
“我知道。”陆承宇的声音很平静,“我要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把婚纱带回了家,挂在卧室里。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婚纱上,泛着柔和的光。他坐在床边,看着婚纱,像在看一个易碎的梦。
“晚晚,”他轻声说,“你看,婚纱我给你买来了。”
“只是……没有新郎了。”
他笑了笑,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陆承宇开始给苏晚写信。
每天写一封,写他遇到的事,写他心里的疼,写他迟来的忏悔。
“今天看到个小女孩在放风筝,风筝线断了,她哭得很伤心。我想起小时候,我帮你抢回风筝,你说我是小英雄。晚晚,我现在一点也不英雄,我是个懦夫,连承认爱你的勇气都没有。”
“院子里的白玫瑰开了,很香。你以前总说要把家里种满花,我现在替你种了,可你却看不到了。”
“今天去了苏家旧宅,房子已经卖了,新主人在院子里种了梧桐树。我站在门口,好像还能看到你穿着粉色的裙子,在树下跳格子。”
信越写越多,堆满了半个抽屉。他从不寄出去,知道她收不到,只是想找个方式,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深秋的一天,陆承宇去墓园送花时,看到一个老太太在苏晚的墓碑前徘徊。
老太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对着照片上的苏晚,抹着眼泪。
“晚晚啊,奶奶来看你了。”老太太的声音很轻,“你爸妈都走了,就剩奶奶了……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傻……”
陆承宇的心猛地一缩。是苏晚的奶奶。
他躲在树后,听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
“你爸临走前,还念着你呢,说对不起你,没保护好你。”
“你妈走得早,可她总说,晚晚是个好孩子,心善,就是太倔。”
“那个叫陆承宇的孩子,你是不是还想着他?奶奶不怪他了,都过去了……人活着,哪能没个犯错的时候……”
陆承宇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原来,还有人记得他,还有人愿意原谅他。
可他原谅不了自己。
老太太走后,陆承宇走到墓碑前,把白玫瑰放下,然后拿出一封刚写好的信,放在碑前。
“晚晚,我今天见到奶奶了。她老了,走路都不稳了。”
“我好像……有点想活下去了。”
“不是为了赎罪,是想替你,看看这个你没看完的世界。”
“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就来找你。”
“到时候,你可别再躲着我了。”
风吹过,卷起信纸的边角,像是在点头。
陆承宇开始学着好好生活。
他不再抽烟,按时吃饭,坚持锻炼,把身体养得渐渐好起来。
他在院子里种了蔬菜,每天浇水施肥,看着它们发芽、结果,心里会生出一种莫名的踏实。
他会去孤儿院做义工,给孩子们讲故事,教他们画画。孩子们都很喜欢他,说他身上有白玫瑰的香味。
他还是会每个月去墓园送花,只是不再对着照片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看阳光落在墓碑上,看风吹过树叶,心里平静得像一潭湖水。
他知道,苏晚希望他好好活着。
这就够了。
又过了很多年,陆承宇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依旧住在那间带院子的平房里,院子里的白玫瑰,每年都会如期盛开。
他的记性越来越差,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却总能准确地记得每个月的十五号,要去墓园送花。
那天清晨,他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向墓园。
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走到苏晚的墓碑前,放下白玫瑰,然后缓缓地坐了下来。
“晚晚,”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我来看你了。”
“院子里的玫瑰……开得很好。”
“我……好像有点记不清你的样子了……”
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他和苏晚的合照。他用指腹轻轻抚过照片上女孩的脸,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没关系,我带着照片呢。”
“晚晚,我有点累了……”
“想睡一会儿……”
他靠在墓碑上,慢慢闭上了眼睛,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照片。
阳光落在他脸上,平静而安详。
风吹过,白玫瑰的花瓣轻轻飘落,落在他的身上,像一场迟来的婚礼。
墓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一首无声的歌,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悔恨的故事,最终在岁月里,归于尘土。
而那束白玫瑰,在阳光下,开得格外灿烂,像极了当年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女孩,和那个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的男人。
他们终究没能在一起,却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地留在了彼此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