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冻土,吱嘎作响,铁传甲把车赶得飞快,深痕犁开雪被。
在梅二的指引下,半个时辰,一座覆雪庄园在风雪尽头浮现。
不大,却清冷孤傲,几竿翠竹倔强探出雪压——正是梅大居所梅庄。
童子开门,见是梅二,立马通报。
旁边仆人见怪不怪,马上利落收拾庄园,将庄内值钱物件通通收好,免得梅二这个败家子又当了喝酒。
——显然这是梅大的嘱咐。
进入庄内,只见一素袍清癯老者,三缕长须,俯身凝视案上雪梅图,正是梅大先生。
“大哥!”梅二急唤。
梅大抬头,目光扫过梅二,落在铁传甲半扶半抱的李寻欢身上。
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掠过眼底,旋即看清那落拓却难掩风流的病容,惊喜瞬间堆满清癯的脸:“哎呀!稀客!莫不是……名满天下的小李探花当面?”
李寻欢强撑站直,拱手,声音嘶哑:“不敢当……久仰梅大先生……李寻欢……咳咳……冒昧打扰……”
“蓬荜生辉!何来打扰!”梅大热情迎上,扶住李寻欢微晃的手臂,迭声吩咐童子——骑鹤。
“快!快去取我埋在梅根下那坛三十年的‘雪里烧’!今日定要好好款待探花郎!”童子应声而去。
梅大扶李寻欢在炉旁软榻坐下,自己拉椅相对,目光灼灼,热切如火:“探花郎诗酒风流!更难得,听闻尊府藏有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真迹?”
他搓着手,痴迷的狂热几乎溢出,“不知……老朽此生,可有眼福?”
暖阁里炉火烤脸。梅大眼中两簇火苗,死死钉住李寻欢,只等那令人心醉的“可以”二字。
李寻欢苍白的脸扯出一丝苦笑,声音沙哑:“梅大先生……谬赞。那图……咳,咳咳……”
一阵剧咳打断,喘息稍平,抬眼,一片空茫疲惫,“可惜李某也是个败家子,连同栖身园子……一并送人了。真迹……自然随了故园旧主……不再……咳……属于在下。”
“送……送人了?”梅大脸上笑容如被冰水浇灭,瞬间僵硬冻结。
只剩错愕,他扶椅的手指猛地收紧,脸颊肌肉抽动,死死盯着李寻欢。
铁传甲心头一紧,梅二缩了脖子,酒意全醒,眼神慌乱逡巡。
“呵……”一声轻嗤打破尴尬。沈浪负手稍远,目光扫过梅大阴沉的脸,落在李寻欢强撑的倦容上,悠然开口,清朗穿透:
“画虽不在探花郎手,然李探花胸中丘壑万千,笔下锦绣,肝胆照彻乾坤。此等气象,岂是死物可拘?梅大先生精研书画,当知‘神韵’远在‘形迹’之上。李探花其人,岂非一幅活生生的‘江湖上河图’?”
梅大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沈浪。
这番说辞显然非他所欲,眉宇间怒气隐现,正要开口逐客——
李寻欢轻咳一声,抬眼迎上梅大目光。“梅大先生,”他道,“沈兄之言,愧不敢当。
李某半生飘零,一事无成,唯剩自知。家业、旧物、乃至……,既已送出,便是他人之物,与我再无瓜葛。
今日叨扰,只为求生。先生若因无画而怒,尽可逐客,李某绝无怨言。生死有命,强求不得。
能在先生墨香清雅之地走一遭,嗅一嗅寒梅清气……李某已是知足。”
话语缓慢,字字耗尽力气,断续咳嗽,却自有坦荡磊落、不萦于物的超然。
梅大盯着那双病气中依旧清澈坦荡的眼,想找出一丝虚伪矫饰。
只看到一片磊落豁达,视身外物如无物的气度。
角落里的梅二,眼见大哥神色变幻不定,生怕他真下了逐客令,瞅准时机猛地跳出,指着沈浪,声音拔高急切:
“大哥!别光顾画啊!这位!这位可是沈浪!真正的沈浪!打得快活王找不着北那位!李探花的朋友,能假吗?”
“沈浪?!”梅大骤然收回目光,猛转向沈浪,从头到脚锐利地扫视一番。
旋即,嘴角猛撇,嗤鼻冷哼,斩钉截铁:“放屁!老二,你眼珠子被酒泡瞎了?老夫多年前有幸一见沈大侠!
此人虽也是气质极佳,但与沈浪大侠可是无一分相似,休要胡言!”
梅二脖子一缩,脸涨红,跺脚:“他……他真是……”
“梅大先生好眼力。”
沈浪悠然截断,脸上无窘迫,反浮起饶有兴味、带点促狭的笑,轻抚微湿青衫袖口。
“不错,贫道沈浪,姓沈名浪,如假包换。至于先生口中那位力压快活王的武林神话……”
他故意一顿,迎上梅大审视怀疑的锐目,笑意加深,清晰缓慢道,“那等传说人物,与我云游散人,又有何干?”
“呃……?”梅大脸上怒容笃定瞬间僵住,如被定身。嘴微张,眼瞪圆,直勾勾盯着沈浪平静带笑的脸,脑中铜锣乱敲。
同名同姓?这……
尴尬只凝固了一瞬。
“哈哈哈哈!好!好!好一个沈浪!好一个‘与我何干’!哈哈哈!”
梅大猛地爆出震天大笑!前仰后合,拍腿,笑出泪花,似闻绝世妙语,指着目瞪口呆、面红耳赤的梅二。
“老二啊老二!听见没?哈哈哈!你这双眼,不光被酒泡瞎,简直被狗啃了!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哈哈哈!痛快!痛快!当浮一大白!”
他笑得酣畅淋漓,未得名画一观的失望之情被这反转冲刷殆尽。笑声震得窗棂积雪簌簌。
“童儿!死哪去了!”梅大笑歇,抹泪高喊,“拿酒!把那坛真正的‘寒潭香’起出来!今日得遇妙人,戏弄梅二这蠢货,又见探花郎真君子本色,岂能无酒?!”
童子抱一沾泥小坛奔入。泥封拍开,清冽冷冽、蕴着寒潭水汽与陈年梅香的奇异酒气瞬间弥漫暖阁。
梅大亲执酒坛,琥珀酒液如一线寒泉注入青瓷杯,激荡酒花。
“来来来!”梅大举杯,笑意犹存,目光扫过,“探花郎真君子,道长亦妙人!此酒‘寒潭香’,采冬梅蕊上初雪酿,埋寒潭畔十年方成,最是清冽涤尘……”
李寻欢眼中了然感激闪过,不多言,强撑坐直,接过冰杯。酒色澄澈如琥珀。举杯,对梅大、沈浪微颔,一饮而尽。
冰凉酒液入喉,初如寒泉过涧,激灵一颤。随即,一股奇异暖流自腹中升起,迅疾扩散四肢百骸。
仿佛冰冷脏腑被温暖的手抚过,深入骨髓的阴寒痛楚竟被暖流冲刷淡去几分,撕心裂肺的咳嗽也奇迹般缓和。
苍白脸上,短暂浮起一丝血色。
铁传甲死死盯着少爷,大气不敢喘。见李寻欢眉头微展,咳声骤弱,紧绷如铁的脸猛地一松,面露喜色,竟然铁汉流泪。
梅二看看大哥畅笑,看看李寻欢好转气色,瞧瞧铁传甲猛虎落泪,挠挠乱发,嘟囔:
“有酒……自然有解药……嘿嘿,解药……自然在酒里……”声音不大,清晰入耳。
梅大瞪他一眼:“就你话多!还不滚去看火!”
话无怒意,反又自斟一杯“寒潭香”,对沈浪举杯,“沈浪小友,戏耍我这蠢物二弟,妙极!当饮!”
沈浪含笑举杯,一饮而尽。酒冽甘醇,梅冷香沉岁月,确实难得。
窗外,肆虐一夜的风雪不知何时已停。几人推杯换盏,不觉时间过了几许。
深青天幕边缘,透出一线极淡鱼肚白,微光刺破厚云,勾勒出覆雪庭院的模糊轮廓。万籁俱寂,只余炉中炭火轻爆。
突然—
“我等拜访梅大先生。”一个清朗声音清晰地送入了暖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