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什么？！”
一个刚刚抢到一本新书，正小心翼翼将其塞入锦袋的华服男子惊怒交加地呵斥道，仿佛我钉上去的不是纸，而是他的心肝。
是的，我决定在每一个告示牌上钉上一二三期的回忆录。还有一些不影响阅读的散页，正是黑田先生连夜再找出还能阅读的其中一部分。顺带一百多本的第三期，事实上只卖出了十本，所赚的价格却是三期卖出去都无法赚到的钱。
然后再把剩下的回忆录分别在各个场所免费租借。比如，一些甜品店，一些洗浴场，一些道馆……
总之，就算这样做，那十本赚到的一百万摩拉，足够交差了。
对于他的咆哮我充耳不闻。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我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下一本回忆录上。再次挥动裁纸刀，戳洞，拿起一枚书钉，对准公告栏上另一块空白处，手臂高高扬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
“咚！”沉闷的敲击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
“疯了！这丫头疯了！”
“她要把这些钉满大街吗？”
“暴殄天物！这些散页……这些散页也是能卖钱的啊！”炒书客中有人痛心疾首地低吼。
我依旧沉默。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混着脸上的灰尘，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我抿着唇，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
“都愣着干什么！”黑田看着我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背影，“帮她钉！去告示牌，把这些书都免费送出去……”
伙计们如梦初醒，纷纷抱起那些本子就开始分发。
铭川小姐早已拿了两本打算给自家老爸店里。
那些珍贵的，被炒上数万摩拉的孤品内容，此刻如同最普通的告示，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清晨的阳光之下，暴露在每一个路人的目光之下，触手可及。
那些花了十万买书的商人彻底惊呆了。他们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看着自己刚刚花大价钱抢购的稀缺品，此刻正以最廉价、最公开的方式被钉在墙上。
如同被当街撕碎的钱。
震惊、错愕、愤怒、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变幻，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暴怒。
“住手！快给我住手！”
一个穿着绸衫，刚才还志得意满的商人终于反应过来，目眦欲裂，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着扑向我，试图抢夺手中的本子，“你这疯女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些都是钱！是摩拉！”
我敏捷地向后一闪，避开了他的扑抓，抬起头，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但眼睛却像淬了火。
我一字一顿地对着那商人，也对着所有陷入呆滞的商人大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它们不是摩拉，它们是书！是给人看的。不是锁在柜子里等着发霉，等着变成标签的数字！”
我的话像一记重锤，在寂静的空气里。那商人震得一时失语。
下午，依旧是熟悉的场地。
早早便聚集起了一群小小的身影。春铃冲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五六个年龄相仿的孩子，都穿着半旧但干净的布衣，小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而又迫不及待的光芒。
小竹呢？我一扫又瞧见一个不速之客。
“一斗老大？”
他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受用。“茶茶，本大爷来捧你的场子啊！哈哈哈！”
很好。现在孩子们也开始称呼我为茶茶老师了。
哎。算了。茶茶也行。
“是故事！奶奶快看！这里有故事！”是小竹。
老人看了我一眼，佝偻着身躯朝我点了点头。
他小小的身影站在公告栏前，仰着小脸，惊喜地看着那被钉在上面，随风轻轻翻动的书页。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张印着插画的旧报纸。
等孩子们都坐好。而我在孩子们中间，抱着一本本厚厚的新书，“这是送给你们的礼物。这是神子大人倾情赠送的噢！”
这些书当然不是回忆录了，而是真的，这次主题的真正含义——
一本通俗的读物。
当我走到一斗面前，正犹豫着要不要也给他一本，他却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虽然看不懂，但是可以给阿忍。”
看不懂吗？
不，通俗读物的定义就是，人人都能读，都能懂的书。
“一斗老大，你可以看看，一定能看懂。”
一斗挑了挑眉，翻了几页，字他确实都能看得懂。而且还有插图和绘画。就算不理解他也看得懂画上的内容。
好吧，看来他确实能看懂。
书是八重堂新印制的《世说物语集》，里面是特意挑选的文字浅显却充满趣味的短篇故事，正是这次推广的重点。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残留的，关于《稻妻旧年回忆录》的荒谬感。
这算是我第一次承办活动，搞得……一团乱。真的没想到……
抬起头，迎上孩子们那一双双清澈见底，盛满了期待的眼眸——小竹的尤其亮，像两颗浸在泉水里的黑石子。这目光像一股清泉，涤荡了那些纷扰的杂念。
“今天的故事就要开始啦，”我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温和，“我们讲一个新的故事，叫《狸猫的报恩》。”
起初，我有些拘谨。当讲到狡猾的狸猫变成茶壶戏弄商人时，小竹第一个咯咯地笑出声来，小肩膀一耸一耸。
旁边的孩子被他感染，也捂着小嘴嗤嗤地笑。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笑容，心头那点紧张如同春雪般悄然消融。
“那商人啊，气得胡子都翘起来啦！”我微微提高了声调，模仿着商人气急败坏的样子，眉毛倒竖，语气夸张，“‘可恶的狸猫！还我摩拉！’他跺着脚大喊大叫……”
“哈哈哈！”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笑声，前仰后合。
而一斗的反应和孩子们也一样，没什么不同。
我自己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开始加入一些自己即兴想象的细节，狸猫变身的滑稽模样，商人追着茶壶满屋跑的狼狈。
“你们猜，狸猫最后有没有把钱还给商人呀？”我故意停顿，眨眨眼，卖了个关子。
“还了！狸猫是好妖怪！”一个小女孩抢着说。
“没还！猫好人坏！”另一个小男孩挥舞着小拳头。
小竹则托着腮帮子，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苦荼：“茶茶老师，快讲吧。”
我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灰尘，理了理散乱的鬓发。也不卖关子了。
荒泷一斗撑着下巴，懒散地瘫在座位上。他竟然真的老老实实听了一下午的故事。关键是……他认真听进去了。现在满脑子都是狸猫和它的摩拉。
“如何呢，茶茶我的口才还是不错的吧。”
“不错不错。加入荒泷派，你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
薪资不稳定。
还是先考虑着吧。
新的故事才讲至一半，八重堂门口的混乱并未平息。
原先离开的商人又返回，如同被捅了马蜂窝，气急败坏地围着公告栏，咒骂着，撕扯着那些被牢牢钉死的纸张，试图挽回损失，场面一片狼藉。
“你会后悔的！”
“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这些书一文不值了！全毁在你手里了！你这个坏丫头！神明不会饶恕你的！”
“喂！那边的！吵死了！”一道闷雷般极其不耐烦的洪亮嗓门，猛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他皱着两道浓眉，一脸被打扰了清净的不爽，大步流星地拨开挡路的人群，径直走到了告示牌旁边。
紧接着，他猛地转过身，双手叉腰，对着八重堂门口那群还在聒噪撕书的商人，运足了丹田之气，“你们就是《狸猫的报恩》里面的坏心商人吧，都给本大爷——！！！闭嘴——！！！”
这一声吼，气吞山河，带着鬼族特有的蛮横力量和无与伦比的音量，一刹那，盖压了所有混乱的噪音。
那些咒骂的商人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动作僵住，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满脸的惊恐和呆滞，齐刷刷地看向树下那个怒目金刚的赤鬼。
荒泷一斗满意地看着瞬间安静下来的场面，得意地晃了晃他那颗白发脑袋，撩了撩头发，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因为他的行为，不少孩子还夸耀他，干得漂亮。称其为——孩子王。
噢天哪……
他盘起腿，像一座小山般杵在那里，却不再出声。有些装模作样地，用那双赤红的眼睛，意思很明显：好了，茶茶，噪音没了，继续讲吧！
真的就是小孩子呀……我笑了笑。
“接下来，我们再讲一个新的故事……”
“……从前，在遥远的须弥沙漠边缘，有一个小小的绿洲……”
故事开始了。清泉般的声音流淌在夜幕前的城墙下。
我讲述着沙漠的辽阔，绿洲的生机，远行的勇气，还有归家的渴望。
“……绿洲里的老人告诉她，只要心中装着家的方向，再远的风沙也迷不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