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弦震颤的余波还在琴面上回荡，谢昭宁的手指没有停下。她轻轻压下变调的音阶，将原本要奏的《双星引》缓缓转入《归心令·终章》。这曲子她从未在人前完整弹过，是她用了整整三个月，把那些一起走过的路、听过的风、并肩看过的月色，一寸一寸织进音律里的私藏。
萧景珩站在她身后，掌心还搭在琴案两侧。他感觉到那股细微的震动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是心跳落在了同一节拍上。他的呼吸慢了下来，闭上眼。
琴声低缓，像夜雨落在屋檐，又像风吹过竹林。第一个音落下时，他看见江南小镇的石桥，细雨中撑伞的少女回头一笑；第二个音滑过，是诗会上百鸟停翅，她指尖拨动七弦，全场寂静无声；第三个音转柔，是他重伤醒来，她坐在床边，用温水一遍遍擦去他手臂上的血污。
这些画面不是回忆，是被琴音唤醒的情绪。他知道，这是《心音谱》的力量，也是她的心意。
她不是在求他保护。她是在告诉他：我一直在你身边，从过去到现在，也将到未来。
最后一个长音拖得极久，慢慢消散在空气里。谢昭宁抬手，指尖轻轻抚过琴尾，将那片梧桐叶推到了最末端。然后她慢慢起身，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
萧景珩睁开了眼。
烛光映着她的背影，素衣广袖，乌发半束。她站得很直，却不像在等待回应，而是在完成一个仪式。
他看着她的后脑勺，看着她耳坠上银铃垂下的细线微微晃动。他忽然松开扶着琴案的手，抬手解下了腰间的剑穗。
玄冥剑从不离身，但他此刻取下的，是系在剑柄末端的那一缕红穗。那是他十二岁出征前，母亲亲手为他系上的。二十年来，他没让任何人碰过它。
他走到琴前，弯腰，将剑穗轻轻放在琴面原来梧桐叶的位置。
两人之间依旧没有一句话。
她以心为证，他以剑为凭。
外面传来三声轻叩，节奏平稳，是青霜在报更。三更已到，夜最深的时候。
谢昭宁低头看了看琴面，红穗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滴凝住的血，也像一团不灭的火。她重新坐下，没有再弹琴，只是静静看着七根弦。
萧景珩绕到她身后，双手轻轻落在她肩上。温度透过薄衫传过来，很稳，很沉。他没有抱她，也没有靠得太近，只是这样站着，像一座山立在她背后。
屋外风停了，连树叶也不再响。整个王府仿佛都睡着了，只有这一间琴室还亮着灯。
她抬起右手，覆在左胸。那里贴身藏着《心音谱》的残卷，也是她心跳的地方。她没看他，也没解释这个动作。但她知道他会懂。
他也抬起了手，不是回应，而是轻轻握住她放在琴弦上的左手。他的掌心有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她的指尖也有茧，是十年抚琴磨出的。两只手叠在一起，纹路交错，像两棵根系缠绕的树。
他们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朝廷暗流涌动，慈恩寺西厢的琴声还未彻底断绝，血河寨的势力仍在城南潜伏。敌人不会等他们准备好了才出手。决战就在黎明，他们必须迎上去。
但她不想逃。他也不再拦。
她曾是那个躲在江南小镇、只敢用琴声窥探人心的女孩。他曾经是那个装疯卖傻、把真心藏在冷笑背后的王爷。可现在，他们都不需要再藏了。
琴室的门关着，窗户也紧闭。但这一刻，他们像是站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面对面，心对心。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在琴弦上试了一个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他俯身，靠近她耳边，声音压得很低：“你想听什么？”
她摇头：“我不想听别的。”
“那我陪你。”
她点头。
他又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会在你左边。”
“我知道。”
“如果你倒下，我会接住你。”
“如果你先走一步，我也不会退。”
他沉默了一瞬，然后笑了下，声音很轻：“好。”
她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静，像湖水映着星光。她没有笑，也没有流泪，只是这样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耳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很慢，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颤。
她没躲。
外面又传来一次轻叩，还是三下。青霜在提醒时间，不能再久留。
谢昭宁收回手，放在膝上。她没有起身，也没有再碰琴弦。她只是坐着，看着眼前的琴，看着那缕红穗。
萧景珩仍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把她整个圈在其中。
烛火跳了一下，光影晃动。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轮廓。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沙哑悠长。四更将至，天快亮了。
她忽然又抬手，在第七弦上轻轻一拨。
一个音，干净利落，像刀锋划破黑夜。
萧景珩的手收紧了些。
她没再弹第二下。
屋内恢复安静。
她的手指悬在弦上，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