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旧尚书府偏院里,周婉柔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耳中还回荡着那根琴弦收音时的余韵。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指尖发麻,却仍嫌不够。窗外天光微亮,送饭的小厮刚走,食盒留在门边,木盖尚未合拢。
她赤脚踩地,几步上前掀开食盒夹层,取出一枚蜡丸。指腹摩挲其上,触到一道细微刻痕——是“血河寨”的暗记。她咬破舌尖,将蜡丸含入口中片刻,确认无毒后才拆开,抖出一张薄纸。纸上无字,只有一枚干枯的黑羽压痕。她瞳孔骤缩,随即冷笑出声。
昨夜金殿之上,谢昭宁抱着琴匣离台,百官低头避让,而她却被禁军押回这荒废多年的偏院。门窗钉死,仅留一扇小窗通气,连阳光都斜得照不进来。可她知道,只要还有人恨着谢昭宁,她就还有路可走。
她撕下枕巾一角,用炭灰混着茶渍写下第一行字:“谢氏女六岁遭难,自此畏雷如魔。每逢暴雨,必闭窗焚香,抚《安神引》三遍,方能入眠。”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此为其心防最弱之时,音律逆冲,神识易溃。”
写完,她将纸条卷成细条,塞进另一枚新制的蜡丸中。她唤来厨房老仆,那人低眉顺眼,却是她早年安插的眼线。她摘下腕间最后一枚翡翠镯,用力在窗框上一磕,裂出一道口子,随即割破手腕,滴血入蜡,封死丸体。
“送去城南义庄守夜人,原话带到:我愿献其所惧,换她一日不得安宁。”
老仆点头退下。她靠在墙角,任血顺着腕骨滑落,在裙裾上洇开一片暗红。她盯着那抹红,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颤,眼泪都挤不出来。
三日后,枯井上方掠过一道黑影。一只通体漆黑的夜枭盘旋而下,爪中抓着一枚青铜小符,投入井底。符身刻满扭曲纹路,背面以朱砂画着一道裂开的琴弦图案。她拾起符牌,指尖抚过那道裂痕,仿佛听见了某种无声的应允。
当夜,她睡至半梦半醒,耳边忽有沙哑低语,如虫爬耳道:“雷雨将至,琴断人亡。”她惊醒,冷汗浸透中衣,可嘴角却缓缓扬起。
她知道,对方接下了这笔交易。
第二日清晨,她再度提笔。这一次,她写得更详尽:“谢昭宁每日辰时巡园,必经竹林小径。彼处幽静,少有护卫。若以异音扰其步调,使其心绪浮动,再于琴室北窗设伏,事半功倍。”
她停笔思索片刻,又补上一句:“琴室北窗常年虚掩,因其养父遗训‘音不可闭’。若趁风雨夜潜入,布蛊于琴腹,待其抚琴时诱发《心音谱》反噬,神识自乱,轻则失聪,重则疯癫。”
她将信纸反复折成蝶形,取下最后一片金丝护甲,熔成极薄的金属片,嵌入纸翼之中。这金属片上有她私藏的印记,唯有“血河寨”高层识得。她将纸蝶封入蜡丸,再次交予老仆。
“告诉他们,我不求富贵,不求权势。”她声音低哑,“我只求亲眼看见她跪在地上,求我饶她一命。”
老仆离去后,她独自坐在房中,望着窗外渐聚的乌云。风开始摇动枯枝,檐角铁马叮当作响。她忽然起身,走到墙边,用指甲在斑驳墙皮上划出一道竖线,又划第二道、第三道……整整七道。
那是谢昭宁回京以来,她所经历的七次屈辱。每一次,都是那丫头站在高处,用那种悲悯又冰冷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才是那个冒名顶替的贼。
可如今,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她已牵动暗流,引来了比皇后更可怕的存在。那个藏在阴影里的国师,独孤漠。他不要江山,不要权位,他要的是毁灭。而她,只需借他的手,撕碎谢昭宁那副温婉皮囊,让她也尝尝被人踩进泥里的滋味。
黄昏时分,老仆带回消息:城南义庄已收到信物,守夜人称“裂音行动”已启动,七日内必有回应。她听完,静静坐在灯下,将那只沾血的翡翠镯放进袖袋。镯子边缘锋利,割得她掌心生疼,可她握得更紧。
她想起昨夜梦中那句低语,忽然开口喃喃:“妹妹啊,姐姐送你的这份‘礼物’,可还喜欢?”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天幕,惨白光芒瞬间照亮屋内。她坐在昏暗中,脸上的笑容被光影割裂,一边明亮如常,一边深陷于阴影,扭曲得近乎狰狞。
风猛然掀起窗帘,吹灭了油灯。她不动,也不点火,只静静望着那扇被钉死的窗。窗外雨声渐起,由疏转密,敲在瓦片上,像某种节奏诡异的鼓点。
她忽然觉得,那雨声里藏着一段旋律。
不是《安神引》,也不是《归墟引》。
是一段从未听过的、带着裂痕的音律。
像是琴弦崩断前的最后一颤。
她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轻轻拨动,仿佛在模拟某种弹奏。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像在排练一场看不见的演出。
雨越下越大。
北城某处庭院,梧桐叶翻飞落地。
王府琴室北窗微微晃动,缝隙依旧未合。
一道湿冷的风钻入室内,拂过空置的琴案。
案上尘埃微扬,落在未盖的琴匣边缘。
匣内琴弦轻轻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