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琴首银铃上,那一声轻响仿佛未散。谢昭宁的手仍压在弦上,指尖微颤,却未收回。她没有动,也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再等一瞬。”
萧景珩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外,目光从她苍白的侧脸移向那张久未启用的古琴。桐木斑驳,弦丝蒙尘,可就在方才那一声清越响起时,他分明看见银铃晃了三下——无风自动,音起而鸣。
他伸手按住她腕脉,触感冰凉,脉息细促。“你昨夜强行追溯死意,神识未复。”他的声音低沉,不带责备,只有不容忽视的凝重,“此刻再奏《心音谱》,是伤上加伤。”
“可那七个字不是警告,是召唤。”她抬眼看他,眸光清亮如洗,“‘音断者亡’——若无人续音,这段乐章便真的死了。我听见它在等,等一个能听懂的人。”
他沉默片刻,松开手,转身自袖中取出一方油布包裹的小盒。掀开盖子,是镇北军特制的松香,墨黑泛金,气味清冽。他俯身,将松香细细抹过七弦,动作轻缓,如同抚过刀锋。
“我不拦你。”他说,“但你要答应我,一旦心神不稳,立刻停手。”
她点头,闭目深吸一口气。指尖轻拨,《心音谱》第三阙“归墟引”缓缓流出。起初音律滞涩,似有杂音缠绕其间,琴面微微震颤,银铃又是一晃。
她眉头微蹙,额角渗出细汗。太阳穴突突跳动,眼前浮起黑影,但她咬牙未停,指法渐紧,音调由缓入急,如潮水推岸。
忽然,七弦齐震。
一股无形之力自琴身扩散,案上纸页轻扬,窗外竹帘微摆。谢昭宁猛然睁眼,呼吸一窒——
脑海之中,景象骤现:一条幽深石阶蜿蜒入山腹,两侧岩壁刻满古篆音符,每一步踏下,地底便传来沉闷鼓动,仿佛大地本身在呼吸。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檀香与铁锈混杂的气息,远处似有残破编钟悬于虚空,轻轻摇曳,却不发声。
“我看见了……”她喘息着开口,声音发虚,“东南三十七步,地鸣如鼓,音起则门开。那里不是墓室,也不是密库……是祭台。前朝祭乐司的守钥之地。”
萧景珩已取出贴身收藏的《地脉图志》,翻开一页,手指迅速比对方位。图卷泛黄,边角绘有山脉走势与地下暗流,中央一处标记早已褪色,只余淡淡墨痕。
“皇陵禁地边缘,确有一处被称作‘音台残基’的地方。”他语速沉稳,“父辈笔记曾记:‘九阙之外,设七音镇魂,唯心音可达。’我一直以为是虚言,如今看来,竟是真迹尚存。”
她睁开眼,望向他:“你能确认位置?”
“能。”他合上图卷,目光沉静,“此处不在官册,唯有镇北王族代代口传。若所料不错,那条石阶应始于断龙岭背阴处,隐于崩塌岩层之后。”
两人对视,无需多言。真相的轮廓已在琴音中浮现一角,虽未触其核,却已闻其声。
谢昭宁欲再拨琴弦,试图捕捉更多细节。指尖刚触弦,忽觉一阵晕眩袭来,眼前景象瞬间模糊,耳中嗡鸣不止。她踉跄一下,被萧景珩及时扶住臂膀。
“够了。”他扣住她手腕,脉搏紊乱如乱雨击鼓,“你不能再试。”
“还差一点……”她挣扎着想坐直,“那编钟之上,似乎有铭文,我没看清……”
“你已经看到了足够多。”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力量,“现在你需要的是静养,而不是把自己逼到神魂俱裂。”
她喘息着,冷汗浸湿鬓角,终于无力地靠在他臂弯里。胸口起伏不定,像被什么沉重之物压住呼吸。
他一手托住她后背,一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玉片,贴于她心口。暖意缓缓渗入,躁动的心脉渐渐平复。
“这是……”她喃喃。
“镇北王族传承的安神玉。”他说,“能护神识,不让你被反噬吞没。”
她闭眼,气息慢慢平稳。片刻后,轻声道:“我不是怕受伤。我是怕……错过了那个声音。它只响一次,错过就再也听不见。”
他低头看着她,眸光微动。许久,才低声道:“那就让我替你记住方向。东南三十七步,地鸣如鼓,音起则门开——我说一遍,就不会忘。”
她嘴角微扬,极轻的一笑,随即陷入昏沉。
他将她横抱而起,步履沉稳走向内室。放下她时,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一场未完的梦。替她盖好薄被,他又回至琴室,将《地脉图志》摊开于案,用镇纸压住四角。
随后,他取笔蘸墨,在空白处勾勒出一条新路线,标注三点关键坐标,并以红圈圈定其中一处——正是断龙岭背阴岩层所在。
窗外日影偏移,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摊开的图卷上。他立于案前,凝视良久,忽而察觉琴面银铃又是一震。
无声无风。
他转头望去,只见那根主弦微微颤动,似有余音未尽,又似某种回应。
他走过去,指尖轻触弦心,感受到一丝极细微的震频——不是来自空气,也不是来自外力,而是自琴体深处传来,如同心跳。
他眉峰微敛,正欲细察,忽听内室传来一声低唤:“萧景珩。”
他立刻转身入内。她已半坐起身,眼神清明,却带着一丝急切。
“刚才……我又听见了。”她说,“不是画面,是旋律。一段我没弹过的曲子,藏在‘归墟引’的间隙里,像是被人刻意截断的。”
他坐在床沿,握住她的手:“你说。”
“三个音符。”她闭眼回忆,“短、长、顿挫,像是某种信号。它不属于《心音谱》现存篇章,但它……认得我。”
他掌心微紧,低声问:“你还记得吗?”
她点头,抬手在空中虚划节拍,然后一字一顿:“它在告诉我——钥匙不在外面,而在听音的人心里。”
他望着她,眸光深邃如渊。室内寂静,唯有两人呼吸交织。
他缓缓开口:“所以,你不是在寻找秘库。”
“我是。”她迎视他目光,“我只是终于明白,它一直在等我醒来。”
他未答,只是将她手握得更紧。窗外,日影西斜,琴室案上,地图依旧摊开,红线清晰指向未知之地。
而那根颤动的琴弦,仍在轻轻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