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清江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机油味和尘埃，在吴迪身侧不紧不慢地流淌。最初的紧绷与惶恐，被日复一日的重复熨平了棱角。那些U盘里密匝匝的文档，从令人眼晕的天书，渐渐变成了手边熟悉的老友。液压原理图的线条不再扭曲缠绕，轴承型号的字母数字组合也刻进了脑子里。接听客户报修电话时，吴迪的声音褪去了最初的干涩紧绷，带上了一种程式化的平稳：“诚信机电，请讲……好的，地址记下了，师傅尽快过去。”挂掉电话，填写派工单的动作也带上了几分熟稔的流畅。
最初那股“一定要努力”的狠劲，被这平淡如水的日常悄悄冲淡。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锁门离开的身影，不知不觉消失了。卡着八点半的最后一秒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成了新的常态。五点半一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瞟向墙上那面掉了漆的挂钟，只等秒针划过十二，立刻起身关电脑，动作一气呵成。
工作内容实在谈不上复杂，三千五的薪水也明晃晃地摆在那里，实在激不起太多额外的热情。吴迪工位上的那台旧电脑屏幕，除了打开派工系统和仓库管理页面，渐渐也有了别的用途。手机屏幕的亮光，在他低垂的眼帘下闪烁的时间越来越长。短视频无声地循环播放着夸张的笑脸和魔性的音乐，游戏界面在指尖悄然切换。厕所那扇小小的门，成了他短暂的避难所，一蹲下去，磨蹭半个小时是常事。张伟偶尔撞见，也只是了然地笑笑，摇摇头，并不多话。这小小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磨洋工式的倦怠。
手里稍微宽裕了点，吴迪做的第一件事，是狠狠心去了市中心的手机卖场。当那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光滑冰冷的玻璃机身贴合在掌心时，一种久违的、带着点虚荣的满足感细细密密地爬上来。旧的那部深蓝色杂牌机，连同抽屉深处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滑盖，被他一同塞进了出租屋床底落灰的鞋盒深处。科技的光鲜触感，像一层薄薄的镀膜，短暂地覆盖了生活的粗粝。
半年的租期快到了。那个隔断间里隔壁的争吵、楼上的狗吠、公共区域挥之不去的异味，像无数根细小的刺，日积月累地扎在神经上。这一次，吴迪没再犹豫。他在租房App上划掉了所有“经济单间”的选项，目标明确地锁定了“主卧带独卫”。新的房子还在那片灰扑扑的老居民区，依旧是群租，但当他推开属于自己的那扇房门时，感觉截然不同。
房间大了不少，四面是厚实的实体砖墙。一张宽了一点的床靠墙放着，一个像模像样的衣柜取代了摇摇欲坠的布架子。最重要的是角落里那扇磨砂玻璃门，推开，里面是小小的、独立的卫生间。瓷砖是旧的，但干净，没有可疑的黄渍，水龙头也不漏水。关上门，隔壁的电视声、楼道的脚步声，都变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音。晚上躺在那张稍宽的床上，第一次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噪音惊醒，沉沉睡到天亮的感觉，让吴迪觉得那多付的几百块房租，值了。
过年回家，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给爷爷奶奶买了厚实的羊毛护膝，给妹妹妮妮带了会唱歌的毛绒玩具和一大盒城里孩子才吃的进口巧克力，还给家里提了包装精美的坚果礼盒。看着爷爷奶奶惊喜又心疼地念叨着“乱花钱”，妮妮抱着玩具在院子里咯咯笑着转圈，吴迪心里那点被工作磨平的褶皱，似乎也被这短暂的热闹熨帖了一下。
日子像上了点润滑油的齿轮，运转得似乎顺畅了些。直到这个月十五号——发薪日。
吴迪的银行卡绑定着短信提醒。往常这天，手机总会“叮”一声轻响，屏幕上跳出“入账通知：3500.00元”。他习惯了这声提示，像一种微小的仪式感，宣告着这个月尘埃落定，下个月有了着落。可这一次，十五号一整天，手机都安静得过分。他时不时就划开屏幕看一眼，银行App里的余额数字，像干涸的井底，纹丝不动。
十六号，十七号……日子一天天翻过，那串期待的数字始终没有出现。银行卡的余额，在支付了房租、水电和越来越不敢放开手脚的饭钱后，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一种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丝丝缕缕地从心底最深处弥漫上来，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午饭时间，张伟端着油腻的饭盒坐到了吴迪对面那堆满杂物的空位上。小面馆里人声嘈杂。吴迪扒拉着碗里没什么油水的青菜面，犹豫再三，终于压低了声音，装作不经意地问：“张哥，这个月……工资好像还没动静？”
张伟正吸溜着一根面条，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吴迪，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和麻木。“哦，你说那个啊，”他声音不高，混在面馆的喧嚣里，“等着吧，急啥？老王这儿，拖工资不是常事儿么？”他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饭盒边沿，“喏，看见没？我这都压着俩半月的了。老油条了，习惯了。”
“两……两个半月？”吴迪的声音有点发飘，筷子尖上的面条滑落回碗里，溅起几点油汤。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积蓄，扣除刚交的房租和给家里买东西的开销……最多再撑一个月！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透不过气来。
“放心，”张伟看他脸色发白，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面，含糊地安慰，“拖归拖，最后总归会发的，跑不了。你才来几个月？新人，老王多少得顾忌点，估计快了。”话是这么说，张伟自己脸上也没多少笃定的神色。
张伟那句“新人”的猜测，竟歪打正着。就在这个月快熬尽的倒数第二天，吴迪的手机终于在他快要放弃希望时，“叮”地响了一声。银行短信跳出来：入账3500.00元。悬着的心猛地落回肚子里，长长吁出的那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他立刻给张伟发了条微信：“张哥，工资到了！”后面还跟了个小小的笑脸。张伟回了个“oK”的手势，没多说什么。
吴迪把这归结于自己“新人”的身份，或许是老板怕他刚来不稳当。他刻意忽略了心头那一丝残留的不安，揣着这迟来的薪水，感觉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然而，这短暂的轻松在下个月被彻底击得粉碎。十五号，毫无动静。二十号，依旧沉寂。吴迪银行卡里的数字，像烈日下的水洼，迅速地蒸发、干涸。焦虑卷土重来，比上一次更加凶猛。他盯着手机银行里那刺眼的余额，房租的日期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一天天逼近。他开始控制每一分钱的花销，午饭从面馆最便宜的青菜面，变成了楼下便利店五块钱一桶的泡面，或者两个冷馒头。
时间滑入下下个月，工资依旧杳无音信。张伟和其他几个老同事脸上也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霾，办公室里气氛压抑，连摸鱼刷手机的人都少了，只剩下王德发里间偶尔传出的打电话声，和外面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空洞而沉闷。
吴迪再也坐不住了。这天下午，趁着张伟出去跟现场，办公室里暂时只有他一个人。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走到里间那扇磨砂玻璃门前。手指屈起，指关节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叩了三下。咚、咚、咚。声音不大，却像敲在自己心上。
“进来。”王德发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听不出情绪。
吴迪推门进去。王德发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夹着烟，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似乎在看一份报表。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混杂着浓烈的茶垢味。
“王总，”吴迪的声音有点发紧，喉咙干涩，“那个……我想问一下，上个月和这个月的工资……什么时候能发？”
王德发从屏幕上抬起眼，目光扫过吴迪有些局促的脸，夹着烟的手指随意地挥了挥，带起一缕青烟。“哦，工资啊，”他语气平淡，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疲惫，“公司最近资金有点紧张，几个大项目的回款还没到位。放心，再等等，等钱一到账，马上就给你们发，一分不会少你的。”他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又补了一句，“你看张伟他们，不都这样过来的？安心干你的活，该你的跑不了。”
“可是王总，我……”吴迪还想再说点什么，比如他马上要交房租了，比如他卡里真的快见底了。但王德发已经重新把目光投向了电脑屏幕，夹烟的手摆了摆，那是个不容置疑的“可以出去了”的手势。
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吴迪看着老板那副“这点小事别来烦我”的表情，一股无力感混合着屈辱，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出了那间弥漫着烟味和敷衍的办公室。
玻璃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里间的烟雾，也隔绝了他那点微弱的希望。工位上那台旧电脑屏幕暗着，映出他自己模糊而失神的脸。王德发那句轻飘飘的“再等等”，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像张伟那样被压上两三个月甚至更久？等到下个月的房租彻底把他逼到墙角？
下班回去的路上，清江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吴迪没坐公交，沿着工业区外围坑洼的路面慢慢走着。路边的厂房沉默地矗立着，巨大的排气扇发出沉闷的嗡鸣。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塞满了纠缠不清的麻线。辞职？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跳出来。辞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重新回到出租屋，面对空荡荡的钱包和招聘App上海量的、不知真假的信息，意味着重新经历一遍初来时的茫然和碰壁。不辞职？继续耗在这里，像一头被拴在磨盘边的驴，被那遥遥无期的“再等等”反复抽打、消耗？
他想起那个带独立卫生间的、有实体墙的小房间，那是他目前生活中唯一能抓住的、像点样子的安稳。房租……下个月的房租……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针，刺穿了所有的犹豫。
就在吴迪被“再等等”压得快要窒息时，手机银行突然又“叮”地响了一声。他几乎是颤抖着划开屏幕——入账3500.00元！日期显示是上个月的工资。这个月的，依旧杳无踪迹。
这笔迟来的钱，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记冰冷的嘲讽。它证明了王德发并非“发不出”，只是“不想发”，或者“选择性地发”。压着一个月的工资，似乎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规则。吴迪看着那串数字，心底最后那点侥幸和温存，彻底熄灭了。他感到一种被愚弄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
第二天，吴迪没有像往常一样卡着点进办公室。他提前了十分钟，打印了一份简单的离职申请。纸是办公室公用的A4纸，带着点廉价复印纸特有的粗糙感。他工整地在“离职原因”一栏写上：“个人发展需要”。落款签上自己的名字，吴迪。字迹很稳。
他拿着这张轻飘飘的纸，再次敲响了里间的玻璃门。
王德发看着递到面前的离职申请，眉头皱得更紧，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悦。“干得好好的，走什么？”他的语气带着不耐烦，“嫌工资低？我不是说了，资金紧张是暂时的！”
“王总，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吴迪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疏离，“是我个人的原因，想换个环境试试。”
王德发盯着他看了几秒，大概也明白强留无益，尤其是为了一个只值三千五的岗位。他拿起笔，在那张申请上潦草地划拉了几下，算是签了字。“行吧，人往高处走。工资，”他放下笔，语气恢复了那种敷衍的平淡，“你放心，该结清的，等公司周转过来，一分不少给你打过去。”
又是“周转过来”！又是“等”！吴迪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谢谢王总。那……剩下的工资……”
“知道了知道了！”王德发挥挥手打断他，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财务那边会处理的，少不了你的！去收拾东西吧。”
吴迪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工位，属于他的东西少得可怜。抽屉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支笔和一个计算器——都是公司的。他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深蓝色的塑料水杯，杯壁内侧积着一圈洗不掉的浅褐色茶垢。这是他第一天上班时带来的，也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他拿起水杯，杯身冰凉。环顾这间狭小、杂乱、弥漫着机油味和烟味的小办公室——积灰的旧电脑，堆满螺丝和旧图纸的桌子，墙上那面掉了漆的挂钟指针慢吞吞地走着……一切都和他第一天来时没什么两样，又仿佛隔了很远。张伟还没回来，办公室里只有日光灯管低沉的嗡鸣。
吴迪把水杯揣进外套口袋，杯底硬硬的轮廓硌着肋骨。他没有再看里间那扇磨砂玻璃门，也没有再等张伟回来道个别。他拉好外套拉链，像往常下班一样，走到门口，伸手关掉了办公室照明灯的总开关。
“啪嗒。”
一声轻响，光明退去，整个空间瞬间沉入一片熟悉的、带着灰尘气息的昏暗，只有里间门缝下透出王德发电脑屏幕的一点微光。吴迪拉开门，走了出去，又轻轻带上。老旧的玻璃门锁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干脆利落。
门外，工业区浑浊的空气涌来。他站在厂房门口，眯眼看了看灰白天空下远处林立的烟囱轮廓，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口袋里那个硬硬的水杯轮廓硌着他，像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锚点，提醒着他曾在这片喧嚣与尘埃中短暂地停泊过。他迈开步子，汇入街上稀疏的人流，身影很快被工业区巨大的阴影吞没。身后，“诚信机电”那块小小的牌子，在厂房灰暗的墙壁上，沉默地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