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明的人生，在这一刻，被掰成了两半。
一半是跟着眼前这个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手段通天的废王走出去，前路是万丈悬崖，是与当朝太子不死不休的豪赌，但悬崖之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另一半，是留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在无尽的恐惧和猜忌中，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死亡。是饭菜里的毒，是黑夜里的刀，是狱卒“失手”造成的意外。
他不需要思考太久。
因为求生的本能，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我……我跟你走！”张启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萧云安的脚边，死死地抓住他的袍角，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王爷！求王爷救我！救救我全家！太子的所作所为，我全都招！我什么都说！只要能活命，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涕泗横流，哪里还有半分户部侍郎的威仪。
萧云安没有动，他只是垂眸看着脚下这个已经彻底崩溃的男人，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很好。”他淡淡地开口，“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起来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阿影上前一步，将一件准备好的狱卒衣服扔在张启明身上，声音冷硬：“快点换上，别磨蹭。”
张启明哆哆嗦嗦地脱下囚服，换上那身带着霉味的粗布衣。他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扣不上盘扣。
萧云安没有催促，他转身看向牢房外，侧耳倾听着。
天牢之内，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咳嗽，和老鼠跑过的悉索声，安静得可怕。但萧云安知道，这份安静之下，是太子布下的天罗地网。
“王爷，我们……我们怎么出去？”张启明终于换好了衣服，他压低了声音，牙齿还在打颤，“外面的守卫，都是陈武的人，他是太子的人，我们走不出第一道门的。”
“谁说我们要走门了？”萧云安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走到牢房最内侧的墙壁前，那面墙上铺满了潮湿的稻草。他伸出脚，在某个特定的位置轻轻踢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沉闷，却富有节奏。
片刻之后，那面墙壁，竟然从中间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新鲜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夜风，从缝隙中灌了进来。
张启明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指着那道裂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走吧。”萧云安率先弯腰，走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阿影则拎着张启明的后领，毫不客气地将他推进了密道。
东宫，崇文殿。
太子萧云启在殿内来回踱步，心中的烦躁像是野草一般疯长。他已经派人去天牢下毒，算算时间，也该有消息传回来了。
可他等了又等，派出去的心腹太监却迟迟未归。
“王振！”他终于忍不住，对着殿外吼了一声。
大太监王振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殿下，您有何吩咐？”
“派去天牢的人呢？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事情办妥了？”萧云启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耐。
王振的脸上也满是焦急，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回道：“回殿下，奴才也觉得奇怪，已经又派人去催了。按理说，给张启明送一碗‘加了料’的宵夜，不是什么难事，应该早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小太监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殿……殿下！不好了！出事了！”
萧云启心中猛地一沉，一把揪住那小太监的衣领：“出什么事了？快说！”
“天……天牢那边……我们的人进去之后，发现……发现张启明……不见了！”
“什么？！”
萧云启的脑子“嗡”的一声，他一把将小太监掼在地上，双目赤红地盯着他：“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一个大活人，在天牢里，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牢房的锁完好无损，但是……但是里面的人，确实不见了！”小太监吓得快要晕过去，“陈武副统领已经封锁了整个天牢，正在一间一间地搜查，可……可就是找不到人！”
“废物！一群废物！”
萧云启一脚踹翻了身边的紫檀木长案，上面的笔墨纸砚摔了一地。他胸膛剧烈起伏，指着王振，声音嘶哑地咆哮。
“萧云安！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把人弄走了！”
王振也吓得面无人色，他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殿下，这……这怎么可能？天牢固若金汤，他一个瘸子，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走？”
“我不管他怎么做到的！”萧云启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现在是钦差，他有圣旨在手！一旦让他审了张启明，我们就全完了！”
他猛地冷静下来，那份冷静，比刚才的暴怒更加骇人。
“王振，听着。”
“奴……奴才在。”
“立刻传我的令，命九门提督封锁京城所有城门！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是！”
“再传令给京兆府尹，让他以追捕重犯的名义，全城戒严，挨家挨户地搜！尤其是安王府，给本宫里里外外搜个底朝天！”
“殿下，这……安王毕竟是皇子，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们恐怕……”王振有些犹豫。
“顾不了那么多了！”萧云启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就说本宫怀疑钦犯藏匿于王府之中！父皇那边，我自会去解释！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人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去！”
“是！奴才遵命！”王振不敢再多言，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整个京城的夜，因为一个人的失踪，彻底乱了。
安王府，书房。
烛火摇曳，将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萧云安刚刚换下一身夜行衣，身上还带着几分地道的阴冷潮气。他正低着头，任由身前那个高大的男人，用一块温热的布巾，仔细地擦拭着他的手指。
男人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有着一头狼一般桀骜不驯的银灰色长发，一双在暗夜里也能发出幽光的金色眼眸，五官深邃，俊美得不似凡人。
他就是那个被萧云安从朔州边境“拐”回来的狼王，墨渊。
“手这么凉，在地底下待了很久？”墨渊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还好，地道里是有些阴冷。”萧云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回到安全港湾的放松。他微微抬眸，看着墨渊专注的侧脸，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下次这种事，让我去。”墨渊擦完了他的手，又很自然地将他冰凉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你在外面等我就好。天牢那种地方，晦气太重。”
“不行。”萧云安摇了摇头，他反手握住墨渊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划过，“张启明那种人，已经被吓破了胆，只有我亲自去，才能让他下定决心。你啊，杀气太重，一露面，怕是直接把他吓死了，我还怎么问话？”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那轻轻的搔刮，却让墨渊的眼神暗了几分。
墨渊捉住他不规矩的手，将他整个人往自己怀里拉近了几分，低头，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
“哦？我的杀气很重吗？”他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萧云安的脸上，“那王爷现在，有没有感觉到？”
萧云安的脸颊微微发烫，他能清晰地闻到墨渊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山之巅的松木一般的气息。他没有躲闪，反而迎着那双金色的眸子，轻声笑道：“感觉到了。感觉……很安心。”
这三个字，让墨渊身上那股危险的气息瞬间消弭于无形。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萧云安的头发，动作宠溺。
“你啊，总是这样。”
萧云安享受着这份亲昵，他靠在墨渊的怀里，闭上眼睛，轻声问：“外面怎么样了？”
“如你所料，太子已经疯了。”墨渊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冽，“九门落锁，全城戒严。京兆府的人马，正举着火把，像一群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估计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搜到我们这里来。”
“让他们搜。”萧云安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我倒要看看，他萧云启敢不敢真的闯我这座安王府。”
“人呢？安顿好了？”
“嗯，阿影带到后院最偏僻的那个柴房了。那里有另一条密道，直通城外。京兆府的人就算把王府翻过来，也找不到。”墨渊回答。
“那就好。”萧云安点了点头，“张启明是我们的第一张牌，也是最重要的一张牌，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从墨渊的怀中退开一些，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京城的舆图。
“太子现在封城搜捕，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已经落了下乘。父皇把案子交给我，就是要看我如何处理。他这样大动干戈，只会让父皇觉得他心虚，觉得他无能。”
墨渊走到他身后，双臂环住他的腰，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膀上，看着桌上的舆图。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这张牌打出去？”
“不急。”萧云安的手指，在舆图上代表着东宫的位置轻轻一点，“鱼已经上钩，现在要做的，是慢慢收线。收得太快，线会断。”
他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墨渊，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而且，太子这么卖力地帮我们演戏，我们总得给他搭个台子，让他唱得更尽兴一些，不是吗？”
墨渊看着他眼中灵动的光彩，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算不上坏主意。”萧云安拿起朱笔，在舆图上重重地画了几个圈，“他不是要搜吗？我就让他搜。不但让他搜，我还要帮他搜。”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安王府的大门，就被京兆府尹带着大批官差围得水泄不通。
京兆府尹刘正，是太子的心腹，此刻他骑在马上，看着紧闭的王府大门，脸上满是倨傲。
“去！叫门！”他对手下喝道。
几名官差立刻上前，用力地拍打着朱红色的府门。
“开门！京兆府奉命追捕朝廷钦犯，所有府邸，一律搜查！”
门内，毫无动静。
刘正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正要下令撞门，那厚重的府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走出来的，不是下人，而是穿着一身亲王朝服，坐着轮椅的安王萧云安。他的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阿影。
萧云安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病气，但他坐在那里，脊背却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外黑压压的官差。
“刘大人，一大早，带着这么多人围着本王的府邸，是何用意啊？”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刘正翻身下马，对着萧云安拱了拱手，态度却算不上恭敬。
“下官参见安王殿下。殿下恕罪，昨夜天牢失窃，重犯张启明越狱潜逃。太子殿下有令，命下官全城搜捕。为防钦犯藏匿，任何府邸，都需仔细搜查。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他嘴上说着“请”，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请求的意思，反而带着一种威胁。
“哦？搜查本王的王府？”萧云安的眉毛轻轻一挑，“刘大人，你可知道，按照我大夏律例，无皇上圣旨，擅闯皇子府邸，是何罪名？”
刘正的脸色微微一变，但想到身后有太子撑腰，胆气又壮了起来。
“殿下，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还望殿下体谅。若是耽误了捉拿钦犯，这个责任，恐怕殿下也担待不起啊。”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对着安王府指指点点。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一向低调的废王，要么会忍气吞声地让路，要么会强硬地拒绝，然后被京兆府强行闯入，丢尽颜面。
然而，萧云安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刘大人言重了。捉拿钦犯，乃是国之大事，本王身为皇子，自然应当全力配合。”
刘正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地服软。
“既然如此，那还请王爷……”
“不过，”萧云安打断了他的话，话锋一转，“本王现在，也是奉旨查办张启明一案的钦差。这张启明，既是钦犯，也是本钦差要审问的关键人证。如今人丢了，本王比谁都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正和他身后的官差，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刘大人，你手下这点人，要把整个京城翻过来，要找到什么时候？怕不是等你们找到，人早就跑出京城了！”
刘正皱起了眉：“王爷此话何意？”
“本王的意思是，”萧云安操控着轮椅，缓缓向前，气势竟压过了站着的刘正，“本王要亲自带人，帮你一起搜！”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刘正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王……王爷，您……您说什么？”
“本王说，捉拿钦犯，本钦差责无旁贷！”萧云安的声音铿锵有力，“阿影！”
“在！”
“传本王令，调集王府所有护卫，即刻起，协同京兆府，封锁各处要道，全力搜捕逃犯张启明！本王要亲自坐镇，督办此事！”
他看着已经完全傻掉的刘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刘大人，你不是要搜吗？本王现在就陪你一起搜。不过，不是从我这安王府开始搜。”
他的手指，遥遥指向了京城的某个方向。
“我们，从东宫开始搜！”